九久读书人|倒挂金钩，一场生活

_本文原题：倒挂金钩，一场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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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耳朵·第56期：《日常生活》（节选）
本期播读：渡边
身体渐渐倒转过来，世界也跟着颠倒。他看到那个年轻人又出现在场上，保持坐姿，倒悬于草坪，正笑吟吟看着他。这一脚能不能踢到，他也没准儿。注定的是，下一秒他将转到另一侧，能说的只有一声再见。再下一秒，他就要重重摔到大地上，身体深处有个地方将要或已经折断。疼痛到明天才会袭击他的身体，并且再也不会离开。
一男一女下楼散步，活动筋骨。两个人似乎玩不到一起去。打乒乓吧，女人只能打出界外球，看人踢球吧，男人滔滔不绝地讲着自己的足球技艺。错位，疏离，这些随着时间而积累的情感危机我们早已熟悉。还会有不一样的结局吗？
也许有吧。来看一下《好结局》。
这部短篇小说集共收录了十一个短篇。作者是网剧《万万没想到》《名侦探狄仁杰》的编剧伍子豪。责编说，这本书的风格跟他在网剧创作中的无厘头风格相当不同，虽然也有黑色戏谑，但总体是写实、扎实甚而悲凉的。
上面所呈现的场景出自书中一篇小说，《日常生活》。说是一篇小说，其实它是由三个独立完整的故事组成，上述场景出自其中一个名为“踢球”的故事。一对中年男女，以打乒乓始，以男人在足球场上“倒挂金钩”终，而婚姻生活的龃龉、中年丧子的伤痛，则透过他们对话间的只言片语得以渐渐显露。
这个故事的结尾（见上面引文）让人印象深刻，作者有意让时间定格在了故事中的男人跃身而起、试图“倒挂金钩”的瞬间。这是个美妙的定格，让主人公（连同我们）暂时摆脱了生活重力的束缚，以及随之而来不可避免的伤筋动骨乃至粉身碎骨；我们只是静静地悬浮在叙事的真空里，心思一片澄明，等待着领受自己的命运。所谓“倒挂金钩” ，不过一场生活。
点击上方音频模块，你将会听到这个“倒挂金钩”故事的全文，完整听完需要约15分钟。播读者渡边是我们的同事、《好结局》一书的责编。感谢他。
以下为本期播读作品原文
请配合音频食用
《日常生活》（节选）
（出自短篇小说集《好结局》）
伍子豪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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踢球
夏天到了，《新闻联播》开始播送时，太阳还未下山。小区露天健身广场，一对男女站在乒乓球桌前，手持今天刚送到的乒乓球拍。最普通的红双喜普通款套装，附赠两颗乒乓球，超值。这是男人第一次网购，前后反复对比了几家网店，心里有些忐忑，害怕买到假货。
男人持横拍，很随意地发球，但身体时刻保持较低重心，一看就是有底子，年轻时绝对没少打。相比之下女人有些僵硬，直愣愣地站着，持竖拍，穿白色连衣裙，微胖，显得格格不入。球被发得很轻松很好接，过网，女人抬手就是一抽。球连球案都没沾到，嗖地飞出去十米远。
男人跑过去捡起球来，接着跑回来发球，球沾了两下案子，女人抬手又是一抽，这次有十五米远。男人再次朝球跑去。
如此折返跑了十几次，一次比一次远。男人喘着粗气，一边把球拍塞进包装，一边朝女人走过去。
女人问，不打了？
男人说，累了，我真累了。
女人说，你总算累了。
男人收拾好球拍，说，和你打真没劲。
女人说，那你和他们打去。
女人努努嘴，旁边案子两个老头已经互相抽了二十多个来回，仍然没有停止的迹象。
男人不屑，说，我不爱和他们玩儿。
女人说，我本来就不会打。分页标题
男人说，运动运动，有益身体健康嘛。太久没运动了，咱真得多下楼转转。
女人说，我在家待得挺健康，非拉我下来。说好只是下楼遛弯，你倒好，偷摸揣了俩拍子，什么时候买的我都不知道。
男人说，不打了，咱还是遛弯儿吧。
男人和女人开始散步。晚饭后，昏暗的小区里挤满绕圈散步的人，他们除了遇到熟人相互打个招呼之外从不过多交谈，所有人埋头疾步快走，一圈又一圈，为了走而走。女人已经很久没有下楼，男人常常独自散步，身在其中时他常常想起以前给儿子买的宠物仓鼠。
小区中央是对外营业的足球场，占地不大，只有两块较小的草皮。今天两个场子都亮了灯，一个有人包场，另一个正在上青少年足球课。上课的孩子在教练的指导下，正有条不紊地进行绕桩射门训练。而包场那边，一群下班的白领正分拨踢着比赛，一看便是不太正规的那种，因为各式的球衣都有，甚至还有撞衫的。共计两个武磊（分别为上海上港版和西班牙人版），一个梅西，一个内马尔，一个罗西基，一个国家队罗本。还有几个穿休闲装的，拢共十一个人。六打五。
男人和女人散步到两个球场边，男人来了兴致，停下脚步，女人也不得不跟着一起停下。罗西基一脚长传，武磊头槌攻门，球进了。
男人喊，好球！
武磊听到场外的喝彩，客气回应道，蒙的，蒙的。
男人目不转睛地观看比赛，偶尔点评。女人把头偏向了另一边的球场。
内马尔门前停球失误，惨遭抢断，痛失良机，男人惋惜大喊，别停啊，直接打！
内马尔没有理他。不愧是内马尔。
男人嘟囔，说，要是我，我就直接打了。
女人刚反应过来，把头扭回来，说，啊？
男人说，刚刚那球，要是我肯定就进了。
女人说，哦。
男人说，你是不是不信。
女人说，没有。
男人说，我告诉你，你还真别不信，我上学的时候，那是我们学校主力前锋。
女人说，我没不信。
男人说，真的，我跟你说，那时我们跟区里另外一个学校踢，区级比赛，那可是大比赛啊，你知道我是怎么踢的吗？
女人说，不知道。
男人说，对面被我们压得只敢后场倒脚，我都烦了！你猜我怎么着？
女人没有猜，但不妨碍男人继续说，我直接就在中场坐下了！狂不狂，你说狂不狂。
女人说，狂。
男人说，我那时候就是这么狂。主要也是表达一种不满，倒脚令人昏昏欲睡，足球不是那么踢的！太没意思了，还不如长传冲吊。
罗本后场起脚，一记长传，可惜发力过大，球直接出了底线。
男人反而献上掌声，喊道，就这么打，绝对出效果！
场里的人小声交流，说，得，我们有教练了。
大家哄笑一片。
女人的头又情不自禁扭到旁边去，男人捅捅女人的胳膊肘，说，我知道你不信。
女人说，我没有不信，真没有。
男人说，倒挂金钩，你知道吧？
女人说，不知道，我连越位是什么都不知道。
男人说，那个还挺复杂，不说了，倒挂金钩顾名思义，就是倒过来射门，头朝下。
女人说，哦。
男人说，我以前那个柔韧性，是真不错，我们教练老夸我，说我是跳芭蕾的。
女人说，你还会跳芭蕾？我怎么不知道。
男人说，一种比喻，比喻你懂吗？
女人说，我不懂，行吗？
男人说，我看你是不信我，来。
说着男人把钱包塞到女人手里，说，举高。
女人问，干吗？
男人说，别问，让你举高呢。分页标题
女人比较敷衍地把手抬了起来，男人不满意，说，再高点。
女人又抬了一点。
【九久读书人|倒挂金钩，一场生活】男人加码，说，再高。女人赌气似的直接把手举过头顶，伸得直直的。
男人说，嘿，来劲了是吧，我说你不信你还不承认，但你别动，你踮着脚我也能踢到，你信不信。
说完男人开始热身，先是原地高抬腿，又是箭步拉伸。
女人深呼了一口气，把钱包扔到了男人身上。
男人接住钱包，说，怎么了你？
女人说，你想踢就去问人家能不能加你一个，反正他们不是六打五呢么，正好少一个。
男人说，人家都是熟人包场的。
女人说，踢完你掏一份子钱不就行了么，说个没完，拿我寻开心，我又不懂足球。
男人说，想踢我这鞋也不允许啊，旅游鞋。脚疼。男人指指自己脚。
女人说，借口多。
两个人有一阵没有说话，直到梅西发出一个低平角球，打在防守队员身上，进了。乌龙球。
男人又开始鼓掌，说，有想法嘿！
女人把钱包从男人手里抽过来，问，你吃冰棍吗？我去买。
男人说，你不是胃不好吗？
女人说，今天想吃了。
男人说，那我也吃。
女人说，行，那你等我。
走了两步，女人回身，说，你刚刚那堆破事儿，跟我说过不下五遍了。
说完，转身走了。
女人走之后，男人悄悄摸近球门附近，询问了场上的人能否加他一个，因为他觉得六踢五确实对不起体育竞技，有违奥林匹克精神。可惜的是对方告知他还有一位参赛人员已经约好，正在来的路上，实在抱歉。
男人说，那就行，人够就行！
说完他踱回原来的位置，蹲了下去。
看了一会儿，男人有些疲了，分析来分析去，结论是场上的人踢得确实挺糙的，不如他的校队队友，他们现在都在哪儿呢？太久没有联系了。
球场的大灯晃得他眼睛有点花，恍惚间，刚刚还只有十一个人的场上，这时又多了一个人。那人看着过分年轻，年龄比场上其他人小了起码一轮。
那年轻人自顾自地坐在场中央，两腿伸得直直的，双手支撑在背后。其他人传来传去，似乎没把他放在眼里，而他也没有去碰一下球的欲望。突然，年轻人猛地转头看向男人，光实在太扎眼了，男人后背的汗洪水般流过。
人家没加你？女人回来了，递上一根大红果，问道。
男人站起来接过冰棍，撕开包装吃起来，摇了摇头，说，我都没去问。
女人吃的是梦龙，先把外面的巧克力包浆吃了个干净。
男的抱怨，说，你怎么回事，给自己买洋雪糕，给我买大红果。
女人说，你就配大红果。
再回过头时，场上刚才凭空出现的那个年轻人不见了，重新变回了六打五。
男人看腻了，踢来踢去就那么回事，不优雅也不激烈，大伙儿都是图一乐，观赏性实在不高。
男人说，咱们走吧。
女人说，再看会儿，眼睛却还是盯着旁边另外一片场地。上足球课的小学生显然已经很累了，但在教练的鞭策下，依旧不知疲倦地摆动着双腿，停球，带球，摆脱，打门，一个接着一个，都很认真。
男人看了女人一阵，说，你怪怪的。空气里仿佛有什么东西被戳破了。雪糕已经吃完了，女人仍用牙齿狠狠地咬着木棍儿，棍儿被咬出了一大片牙印。她的呼吸变得有点急促起来，胸口开始明显地起伏。来了一阵风，抚摸过男人后背的汗和女人的连衣裙。女人的眉头皱起来，吸了一下鼻子，像是憋不住了，眼泪无声地漫上了眼眶，扭过头看男人。
男人看了看另一片球场上的那群孩子，像是明白了什么，眉毛拉得老高，惊觉自己的迟钝。分页标题
女人把头扭回去，眼泪夺眶而出。
男人把女人掰过来，小心翼翼地抱住，女人把脑袋埋进男人的肩膀。
男人的眼眶红得像离别站台背景里的晚霞，瞪着正圆。他不敢眨眼，怕眼泪会被挤出来。
这时西班牙人武磊一脚怒射，发力不正偏出球门，皮球狠狠地砸在男女身旁的网上，声音闷闷的，像藏在棉被里的一声枪响。
两人没有反应，继续拥抱着。男人把手里没吃完的冰棍扔了，抚摸着女人的后背，说，对不起。
白领们迎来了中场休息，他们围坐在场边，往自己的嘴里灌运动饮料，补充流失的水分。
罗西基努努嘴，示意大家瞧瞧那对拥抱在一起的中年男女。
内马尔笑了，说，大叔可以啊，有一手。
梅西说，这就叫罗曼蒂克。
查看完手机的上港武磊宣布一个不好的消息，说，完，小罗说自己来不了了。
罗本抱怨说，小罗怎么回事？
上港武磊说，说是家里孩子生病了。
罗本说，那确实没辙。
内马尔问，又生病了？他们家孩子身体够差的。
上港武磊说，底子薄，没办法。一百八十斤的梅西说，唉，小孩是最脆弱的时候。我小时候好几次差点就死了。
罗本喝了口水，试图把大家的注意力拉回到足球本身上，踢球就是为了忘记某些事情。
他说，那咋办，我们这拨老少一个人也不太公平啊。
大家很默契地看向场边那个看了半场球穿着旅游鞋的男人。
罗本招呼男人，喊道，叔！踢吗？我们那哥们儿来不了了。
听到声音，女人从男人怀里挣开，背过身，用手臂抹干自己脸上的眼泪。
男人抹了把脸，有点犹豫，看看女人，又看看罗本。
女人说，去吧，你去踢吧，运动运动，有益身体健康。
男人把手搭在女人肩膀上，说，可我是旅游鞋。
女人说，没事，我看你脚趾头上那老茧挺厚的。
男人说，刚吃完冰棍，不能动太厉害……
女人打断他，说，我想看倒挂金钩。
男人说，真的？
女人点点头，说，真的。
男人说，你等着，看我给你表演。
女人说，好。
《新闻联播》早已播送完了，太阳仍未完全下山，夏天就是这样。说了太多浮于表面的话，永远也撇不干净一杯啤酒上的沫，这时终于可以闭嘴了。提起的对于没提起的来说只是一种掩护。在空中时，男人什么都没有想起，只是尽全力舒展身体，像一位芭蕾舞演员。球在哪里，他不知道，但经过训练的身体应该知道。
身体渐渐倒转过来，世界也跟着颠倒。他看到那个年轻人又出现在场上，保持坐姿，倒悬于草坪，正笑吟吟看着他。这一脚能不能踢到，他也没准儿。注定的是，下一秒他将转到另一侧，能说的只有一声再见。再下一秒，他就要重重摔到大地上，身体深处有个地方将要或已经被折断。疼痛到明天才会袭击他的身体，并且再也不会离开。
本期小说家
伍子豪， 90后，浙江人，现居北京。知名微博博主@张爱猴、“眼睛长在屁股上” ，知名编剧，小说写作者，豆瓣阅读签约作者。独立编剧网剧《神探狄仁杰》曾获“土豆映像节最佳编剧奖” 。出版有虚构故事集《公园东路马戏团》，脑洞清奇，语言轻盈诙谐，擅长在引人发笑的故事中突然给人猝不及防地柔情一击。
本期小说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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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结局》
伍子豪著
九久读书人 | 人民文学出版社
《好结局》是青年作家伍子豪的最新短篇小说集。作者为微博知名博主张爱猴，曾是万合天宜影视公司金牌编剧，编剧作品《名侦探狄仁杰》获得“土豆映像节最佳编剧奖” ，出版有虚构小说集《公园东门马戏团》。作品风格荒诞戏谑、构思天马行空，语言流畅自然，将哀而不伤的都市人的生活遭遇与黑色幽默的风格相结合，制造出让人悲喜交集的戏剧效果。分页标题
小说中的作品可以分为两部分，一部分为脑洞清奇的虚构故事，另一部分为作者痛失所爱的真实生活经历，作者将这两者以隐秘的线索巧妙联接，制造出虚实相交、悲喜交集的强烈迷幻氛围，在精彩纷呈的故事之后，又隐藏着悲戚的真情实感，读来一篇三叹，催人泪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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