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的每一颗星 都是爱过我们的人

天上的每一颗星 都是爱过我们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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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江江
编者按:如今最受关注的国产电影非《人生大事》莫属 , 影片自6月24日18点上映以来 , 目前票房已过8亿 , 成为黑马之作 。 《人生大事》是刘江江导演的首部长片 , 讲述殡葬师莫三妹在刑满释放不久后的一次出殡中遇到了孤儿武小文 , 他对职业和生活的态度意外被改变了 。 本文为导演刘江江所写 , 原载于豆瓣电影 。
奶奶的名字叫小丑 , 可她长得很体面 , 大眼睛大脸盘 , 头发是自来卷 , 富态 , 洋气 。 春天 , 奶奶会把榆钱或者槐花拌上杂合面 , 大火蒸熟 , 捣一碗蒜泥 , 再泼一勺辣油……这饭我一顿能吃半篦子 。 夏天 , 奶奶抄起一米长的擀面杖走进厨房 , 三下五除二就端出一盆过凉水的捞面条 , 配上翠绿的豆角 , 多搁芝麻酱 , 来半头新蒜……就这一顿给个村长咱都不换 。
天上的每一颗星 都是爱过我们的人】秋天 , 奶奶把拇指粗的红薯都挑出来 , 蒸熟 , 再登着梯子上房 , 逐个晾在房檐上……从此之后我和弟弟就有了念想 , 尝过那种红薯干的孩子才知道什么是大自然的馈赠 。 冬天 , 奶奶开始攒钱 , 就为了三个院儿的孩子们能过个解馋的年 , 腊月二十六那一锅肉呀……吃一顿就得想三百六十五天 。
我不记得爷爷笑的样子 , 他好像一直皱着眉头板着脸 。 村北的菜园子就是他另一个家 , 地里的茄子豆角黄瓜白菜是他另一窝孩子 , 一年到头侍弄个没完 。 他看见我就得让我干活 , 除草搭架子 , 栽葱捆白菜 , 一车一车往田里推粪 , 一筐一筐往家里背瓜 , 还得被他数落:“看你干活我都使哩慌!”他还逼我去集市上摆地摊卖菜 , 干菜五毛钱一把 , 韭菜花两块五一斤 , 如果你二十七年前在冀南某个村的集市上看到过一个红着脸掐着秤杆卖菜的少年的话 , 那可能是我 。
我爷爷脾气大 , 我挨过他一次打 。 那一年我弟过生日 , 家里来了好多他的同学 , 其间有几个女生 , 羞涩的我看见陌生的女孩儿就躲到了院子里 。 我爷爷一脚踹过来:“进去!怎么这么草鸡?!”
二爷是爷爷的亲弟弟 , 可跟爷爷性格完全不同 。 他是我们家最有文艺天分的人 , 他会糊灯笼 , 会扎风筝 , 会烧瓷器 , 会用狗尾巴草做兔子 , 会用四笔画出三条鱼来……二爷没有上过学 , 但他会写自己给自己取的名字——刘童民 。 二爷的屋里摆着棺材 , 床上有个木枕头 , 抽屉里有一盒冰糖 。 他每次把冰糖塞到我嘴里的时候都会说:“含着 , 嫑嚼 。 ”二爷是村里的白事大了 , 我小时候没少跟着他去各家葬礼上吃席听戏看电影 。 他是葬礼上最忙碌的人 , 穿衣入殓糊车马 , 剪纸扯布搭灵棚 , 忙完这一套活 , 就拎着逝者的枕头来到火盆前 , 用剪刀拆开枕头皮 , 把谷稗子倒进火盆里 , 一股烧秸秆的味道连同白烟弥漫开来 。 这时候他会就着盆里的火点一颗烟 , 边跟来往的乡亲们开玩笑 , 边拿供台上的饼干给我吃 。
有几年我爹在村外开厂子 , 我跟二爷就睡在厂里看门 。 晚上去厂子的路上必定会路过一片坟地 , 每路过坟地我都跑过去 , 二爷就会淡定地说:“怕什么?!埋的都是熟人 。 ”大伯是个木匠 , 做一手好棺 。 他家院子里布满了各种木料 , 我曾与伙伴们在这榆柳桑槐间捉过迷藏 , 也曾囫囵躺进未完工的棺材里 , 在身上盖满刨花 , 晒着太阳闻木头的气味 。 松柏最香 , 杨柳发苦 , 梧桐木有淡淡的臭味 。 后来我竟躺在里面睡着了 。 醒来的时候 , 大伯正拎着我的后脖领 。
大伯身材魁梧 , 浓眉大眼 , 鼻直口方 。 当他耳朵上夹根香烟 , 睁一目闭一目 , 单脚踩着凳子 , 俯身在木材上推刨子的时候 , 颇有电影里小马哥的神韵 。 大伯生性豪爽 , 好饮广交 , 我成年后 , 也曾与他有过几场酒战 , 每饮至酣处 , 大伯总能从床下摸出一两瓶“惊喜” , 红着腮 , 咧着嘴 , 像个孩子一样炫耀:“还有一瓶这个 , 别人来了不给喝 , 弄了它 。 ”酒的牌子不记得了 , 可那汉子当时的神态确是可爱 。 往事如水一样流淌 , 也只能是往事了……2002年秋后 , 重病的二爷跟家里人说:“赶紧种麦子!”于是 , 三家的麦子都种完了 , 二爷走了 。 灵堂上 , 个个都在夸老头儿仁义 , 他就是怕自己的葬礼耽误了田里的收成 。 2005年盛夏 , 我在重庆的建筑工地上搬砖拎水泥 。 连日长时间高温作业让我崩溃 , 跟工头大吵一架后 , 我委屈屈坐了41个小时的火车赶回家 。 我娘见我头一句话:“去看看你爷爷吧 , 你奶奶没了 。 ”
那个炎热的7月 , 我冻成了冰棍 。 2008年初冬 , 爷爷摔了一跤之后就再也没站起来 , 他躺在病床上几分钟喘一口气 , 直到见完了所有的孝子贤孙才肯闭眼 。 守灵的夜里 , 我父边烧纸边嘟囔:“唉 , 从今天起没爹也没娘啦……”一言扎心 。
2014年元月 , 大伯病故 , 入殓的时候 , 表哥把他生前用的手机放进棺材 , 泪汪汪地说:“舅舅 , 到了那边别换号……”围着棺材的亲人们被他一句话逗乐 , 转而又痛哭 。 故人像梦一样浮现 , 也只能是故人了……我逐渐意识到 , 原来葬礼是活人办给活人看的 。 当所有人聚集在葬礼上缅怀逝者 , 回顾他的一生 , 讲述自己和他的感情 , 为他入殓穿衣、守灵吊唁、烧纸出殡……
原来葬礼上做的一切 , 其实都是在治愈活着的人 。 中国葬礼仪式向来被诟病繁琐 , 在看似繁琐仪式的背后 , 竟是这般浪漫的深情 。 而那些和我二爷和大伯一样 , 在葬礼上为了这场治愈奔走忙碌的那群人 , 也不该被忽略 。
2019年初春 , 我开始动笔《人生大事》的剧本 。 2022年仲夏 , 电影《人生大事》上映 。 听说 , 地上少个人 , 天上多颗星 , 每一颗闪烁的星星都在跟地上的亲人说话 。 但愿 , 今夜有星 。 但愿 , 星星会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