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艺评论 《隐入尘烟》:活在时间里的爱情

本文转自:文汇报
《隐入尘烟》的观影过程是一次真正意义上的生命体验 。 尽管大多数观众从来没有去过导演的家乡 , 甘肃省张掖市高台县罗城乡花墙子村那片土地 , 从来没有过农耕生活的经验 , 但在两个小时之间 , 他们仿佛附体在马有铁和曹贵英这对农村夫妻身上 , 过完了两个农民普通又令人震撼的一生 。
时间的体验和生命的体验
《隐入尘烟》是多年来盘桓在导演心中的一个念头 , 为了实现这个念头 , 影片的拍摄穿越了2020年的一整个四季 , 就为了在银幕上还原一段寒来暑往 , 春种秋收 , 四季轮转的真实时光 。 这种拍摄方法被导演描述为“在日常中提炼电影 , 在电影中还原日常” , 但这一对时间的表达并不是简单地还原日常 , 它暗含着对生命的态度 , 让人联想起阿巴斯、贝拉·塔尔和塔尔科夫斯基的电影 , 更联想起塔尔科夫斯基对电影的定义——“雕刻时光” 。 在塔尔科夫斯基的定义中 , 时间是电影的本体 , 电影就是对“真实时间”的铸形 。 因此 , 按照“真实时间”的顺序拍摄并不只是一种拍片方式 , 而是“重新建构、创造生命的方式 。 ”
《隐入尘烟》按照真实时间的顺序建构和创造出来的 , 正是马有铁和曹贵英这两个特定的生命 , 以及他们的爱情 。 这是两个生活在穷乡僻壤的边缘人 , 一个身患暗疾行动不便 , 一个是全村最穷的老光棍 , 在一个大雪纷飞的冬天里他们被配对到一起 , 没有婚礼 , 只拍了一张表情僵硬的结婚照 , 但他们的生命就从那一刻开始 。
从此以后 , 看上去是一段男耕女织的田园生活 。 春天他们犁田耙地 , 种下小麦 , 给麦苗除草 , 借来鸡蛋装在纸箱里用灯光孵化小鸡;夏天 , 他们夯土造屋 , 土坯布满了荒原;秋天 , 他们建好了小屋 , 茂密的玉米地里苞谷饱满 , 沉甸甸的麦秸杆压弯了驴车;冬天又来了 , 男人在地里干活 , 女人在送饭的路上溺水身亡 , 他们亲手建造的土房在推土机的轰鸣中默然倒塌……在这一个完整的四季流转中 , 影片的时间叙事有着一种“圆形的结构”:“土变成砖 , 砖变成房子 , 再回到土;麦粒变成麦苗 , 被收割再变回麦粒;鸡蛋变成小鸡 , 变成大鸡 , 再回到鸡蛋;从冬天回到冬天 , 从生到死 。 ”这既符合真实时间的逻辑 , 是真实时间的铸形 , 也创造了一种可以体验的生命 。 从演员到观众 , 都完完整整地体验了一回从无到有 , 从生到死的过程 , 甚至他们体验到的不仅是马有铁和曹贵英 , 还有一头驴 , 一块砖、一只燕子和一颗麦粒的生命 。
这就是时间的力量 , 既真实又强大 。 而另一段听起来有些相似的话是 , “鸡养大后变成了鹅 , 鹅养大了变成了羊 , 再把羊养大 , 羊就变成了牛” 。 这是《活着》里福贵的爹一遍遍对福贵说 , 福贵又一遍遍对儿孙说的话 , 这段叙事所指涉的时间显然不是真实的时间 , 而是历史和进化 。
文艺评论 《隐入尘烟》:活在时间里的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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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的叙事和历史的叙事
塔尔科夫斯基说 , “时间是一种状态” , “生命只存在于他所拥有的那段时间” , 而“历史不是时间 , 进化也不是 , 它们两者皆是结果 。 ”
《隐入尘烟》不是一部关于乡土中国的宏大叙事 , 只是一篇关于马有铁和曹贵英这两个小小生命的叙事诗 。 最为关键的标志就是 , 当他们的生命停止了 , 时间就停止了 , 电影也就终结了 。 它不像《红高粱》里“我爷爷和我奶奶”的故事可以口口相传 , 也不像《黄土地》 , 翠巧的歌声在黄河上空戛然而止 , 但顾青不会为她停下前进的脚步 。
的确 , 《隐入尘烟》中有许多视觉和叙事的元素会令人联想起这些过去的中国电影 , 它们几乎都是第五代的作品 。 占满了银幕的黄土地、茂密的高粱地、满面沟壑又沉默寡言的农人的面孔、人和动物、人和土地的关系……但总体而言 , 它们是在时间观和生命观上并不一致的作品 。
四十年前 , 《黄土地》里的一个外来者顾青站在黄土与天空的交界处眺望远方 , 他看到的是这块土地上世代蕴含的伟力和“腰鼓”“求雨”队伍汹涌的人群 。 四十年后 , 在几乎完全一致的构图中 , 马有铁从黄土的顶端探出头来 , 像是从黄土里长出来的 , 他的视线所及 , 只有那头伴随自己一生终被放逐的驴 , 画面中和自己一样渺小 , 正不知所措地在黄土中打转 。
《活着》里小人物福贵的命运一波三折 , 完全是被跌宕起伏的大时代牵着走 , 那些看起来偶然、意外的悲惨事件环环相扣 , 几乎都来自于不可抗的外部力量 , 都可以归咎于历史 。 而《隐入尘烟》里 , 外力可以拉有铁去抽血 , 但不能阻止他给贵英买一件能遮羞的长大衣;外力可以推倒他们住的房子 , 但不能阻止他们一砖一瓦地重建;外力可以让他们在暴风雨中跌倒爬起再跌倒 , 但不能阻止他们在暴风雨中拥有了真正的欢欣 。 总而言之 , 外力可以让他们残疾、贫穷、一无所有 , 但不能阻止他们播种、收获 , 相亲相爱 , 能阻止他们的只有死亡 。
《隐入尘烟》坚守的正是一种纯粹的时间叙事 , 它摈弃了历史叙事中那些理念性地对于生命的描述 , 比如为了“展示一种痛快淋漓的人生态度 , 表达人活一口气 , 树活一张皮的浅显道理” , 或者是象征 , 要求翠巧担水的每一步都走出五千年的沧桑 。 时间叙事里的人是具体的 , 有更多个体生命的特征 , 他享有某种“自由选择”的权利 , 有时甚至可以超越于现实和历史之上 , 按照自己的意愿来活 , 活在自己的时间里 。
就如同有铁和贵英 , 在一片嘈杂和喧嚣声中保持了一份静默的爱情 。
文艺评论 《隐入尘烟》:活在时间里的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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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的选择和超现实的爱情
《隐入尘烟》讲述的当然不是田园牧歌或世外桃源的爱情 , 但也无意去纠缠那些农村的现实问题和世道人心 。 这不是逃避 , 而是一种对时间的选择 。 所谓“雕刻时光” , 正是电影在创造生命的过程中“一片片地凿除不属于它的部分” , 刨除掉生命的表象 , 显现出本质的内容 。
影片的讲述始于爱情的开端 , 终于生命的消亡 , 这段时光精心雕刻出的生命样貌 , 是两个最卑微的生命却拥有着最诚挚的爱情 。 这段爱情既不是浪漫主义的 , 也不是现实主义的 , 在很大程度上 , 它可能是一种超现实的表达 。
在马有铁和曹贵英这一对低至尘埃的农村夫妻身上 , 最让人惊讶的是他们对所有常人会耿耿于怀的事情显得毫不在意 , 外部的力量既不对他们产生干扰 , 也不激起愤怒和反抗 , 他们看上去逆来顺受 , 任人驱使 , 在沉默和隐忍中接纳自己作为失语者的命运 。
但一旦回到他们自己的时间 , 他们就变得神采飞扬 , 妙语连珠 。 影片中那些表达爱情的时刻是一个个超现实的时刻——夏收时有铁用六颗麦粒在贵英的手背上种了一朵小花 , “我给你种了个花儿 , 做了个记号 , 你跑到哪里都丢不掉了”;夜空下他们躺在亲手搭建的屋顶上 , 有铁用一根布条将女人拴在自己的腰带上 , “我把你栓住些吧 , 别睡到半夜滚下房顶去了”;冬夜里贵英怀揣着热水和电筒在路口等有铁回家 , 她对有铁说“开水都冷了好几回了 , 热一回你没回来 , 热一回你没回来 。 ”他们在暗夜里说着情话 , 怀里的灯却刺目地打向摄影机和观众 , 这一刻 , 电影里的人 , 拍电影的人和看电影的人 , 都在黑暗中被光照亮 。
马有铁和曹贵英的爱情正像是被一束光照亮的暗流 , 让我们看到两个最卑微的生命中隐藏着对生命最基本的悲悯和尊重 。 这是他们爱情的根基 , 他们最大的相似之处不在于贫穷 , 而是都对比自己更弱小的生命有不忍之心 。
“天地不仁 , 以万物为刍狗” , 贵英特意用草编了一只驴问有铁 , 它像不像我们家的驴?有铁住的房子要被拆了 , 他急慌慌地跑回家 , 就为了赶在推土机之前抱走屋檐下的那只燕窝 。 锄草时 , 贵英误锄了一株麦苗 , 有铁说有的麦苗就是为了给别的麦苗做肥料 , “一粒麦子有一粒麦子的命” 。 可贵英不理会有铁说的 , 还是小心翼翼地雍起一个土堆 , 把割下的麦苗重新种下 , 等待着另一个春天 , 麦子的复活 。
有铁和贵英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 这是由人、驴、小鸡、燕子、麦苗、土地构成的世界 , 在这个世界里他们便自以为是强者 , 有着保护弱者的责任 , 另一面又与它们同病相怜 。 “被风刮来刮去 , 麦子能说个啥?被飞过的麻雀啄食 , 麦子能说个啥?被自家驴啃了 , 麦子能说个啥?被夏天的镰刀割去 , 麦子能说个啥?”只有他们能听懂一粒麦子的叹息 。
最后 , 那头游魂般回家的毛驴见证了影片最凄凉的一幕 , 有铁和贵英一点一点建起的土屋灰飞烟灭 , 归于尘土 。 此刻银幕上的人已经消逝 , 银幕外的人却突然感到一种被命运抛弃的悲恸 , 不是悲悯 , 是只有经历了漫长的四时交替后才会有的感同身受 。
文艺评论 《隐入尘烟》:活在时间里的爱情】塔尔科夫斯基说 , “一切终将逝去 。 但时间不会不留痕迹地消失” , 因为“人类良知的存在 , 完全依赖时间” 。 《隐入尘烟》记录和创造出的正是这样的时间 , 那些超现实的时刻见证了两个卑微的活在自己时间里的生命 , 但爱和良知赋予他们尊严 , 足以抵御世态炎凉和无常的命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