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舟:导演将它搬上银幕,政客们在竞选时赶来,之后它便被遗忘

本文转自:上观新闻
20世纪50年代的大创伤造成西班牙人口向城市流动 , 乡村逐渐空心化 。 于是 , 便有了这样两个西班牙:一个是城市化、欧洲化的西班牙;一个是内陆的、荒芜的西班牙 , 也即西班牙无人村 。 西班牙无人村里只居住着极少数的西班牙人 , 却活在数百万西班牙人的思想和记忆里 。
电影导演将这里搬上银幕;政客们在竞选时赶来 , 却在执政后将这里遗忘;城里人希望在这里找到简单纯粹的生活;大城市的阴影之下 , 这里的人也高声呼喊 , 宣告自己的存在 。
西班牙作家、采访人员塞尔吉奥·德尔·莫利诺的《断裂的乡村:走过不曾如此空心的西班牙》(以下简称《断裂的乡村》) , 以极富文学性的语言 , 从历史、文化的建构中 , 呈现乡村的面貌 , 描写它是怎样在天堂和地狱之间摇摆 , 由此渐渐失去它真正的面目 。 更有意义的是 , 当初离开乡村的那代人的后代 , 跳出长久以来对乡村的偏见 , 在城市创造出一种新的认同 , 并且通过叙述方式的转变 , 重新发现并重建一种对传统文化、对乡村的认知 。
维舟:导演将它搬上银幕,政客们在竞选时赶来,之后它便被遗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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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断裂的乡村:走过不曾如此空心的西班牙》
[西]塞尔吉奥·德尔·莫利诺著
浙江人民出版社
理解乡村“空心化”
需要反思现代文明
对任何一个经历急速现代化的国家来说 , 乡村的“空心化”都不是一个轻松的话题 。 农村凋敝在很多国家早已是不争的事实 , 日本到2040年很可能将有近半数的市町村消失 , 但论严重程度 , 恐怕仍然比不上西班牙:在数以千计的村庄消失后 , 首都马德里周围形成一块荒芜、广阔的地域 , 方圆300公里之内再没有一座像样的城市 , 仿佛一大片虚空围绕着一个黑洞运行 。 这已经不仅仅是“人口危机”或“乡村衰败”了 , 还涉及文明、传统以及社会存续的根本 。
如果这仅仅是西班牙的问题 , 那倒也罢了 , 但更深入一层就会发现 , 要真正理解这个问题 , 最终需要一种对现代文明的反思 。 在欧洲各大语言中 , “文明”一词几乎都源于拉丁语civitas(“城市”) , 也就是说 , “文明”本身就被视为城市的产物 , 而“农村不是文明的一部分” , 甚至被认为是文明的反面——野蛮 。 实际上 , 英语里的“乡村”(country)一词的词源本义是指“对面、相对” , 可见那是从城里人视角出发所看到的景象 。 历史学家布罗代尔曾说过:“乡村世界本质上不同于城市世界 , 尤其它很早已经处在城市世界的控制和奴役之下 。 ”不可否认的是 , 城市对乡村的汲取、主宰和引导始终伴随着欧洲的历史进程 。
在这方面 , 西班牙体现得尤为典型 。 虽然一部分西班牙人总是乐于强调西班牙“和欧洲不一样” , 但至少在城乡关系上 , 如果说它有什么独特性 , 那可能就是抱有一种更为矛盾纠结的心态 。 西班牙历史上缺乏制衡的王权强化了对乡村的汲取 , 将资源更多地集聚到城市中心 , 像马德里这样一个人为造就的首都 , 如果没有行政力量的驱使 , 原本是不可能自然生长为一个大都市的 。 狂飙突进的现代化 , 加上这种人为干预下单向的流动 , 势必加剧这个国家的精神分裂 。
“真实的乡村”究竟是什么
乡下人难以发出自己的声音
“两个西班牙”早就出现了 , 它们之间彼此难以理解 , 更无法和解 。 19世纪的英国首相本杰明·迪斯雷利曾说 , 英国的穷人和富人仿佛是“两个民族 , 他们之间没有往来、没有同感 , 好像不同地带的居住者即不同行星上的居民 , 不了解彼此的习惯、思想和感情 , 他们在不同的繁育情况下形成 , 吃不同的食物 , 按不同的生活方式生活 , 不受同样的法律支配” 。 他所说的这种断层线 , 出现在社会阶级之间 , 但为什么在西班牙体现为一种空间上的隔绝与排斥?
除了城市中心对乡村历来的主宰更为强大之外 , 这或许不能不归结到一点:作为一个相对落后的国家 , 西班牙的现代化在很长时间里主要是一种城市现象 。 就像看似进步的宗教改革也会激起反宗教改革一样 , 任何新事物的出现都会引发复杂的社会反应 , 何况是现代化这样冲击所有人的社会变迁 。 在这种情况下 , 城市和乡村都自然而然具有了双重面貌:城市既是进步的灯塔 , 又是汇聚了外来事物的物欲横流之地 , 是堕落的索多玛;乡村则既是愚昧落后的不开化之地 , 但又因为保留着更多传统而被视为“真正的西班牙”——现代化本身就催生了一种对文明自身的厌倦与不满 , 乡村被渲染为一个远离尘嚣的桃花源 , 似乎只有那种简单、纯粹的生活才算是真正的生活 。
这看似是在肯定乡村 , 但实际上仍然取决于城里人的视角 , “真实的乡村”究竟是什么样 , 乡下人从来难以发出自己的声音 。
这个故事还有另一面
数百万人离乡的“大伤痛”
因而 , 有时令人费解的是 , 同一群人竟然可以同时拥抱两种矛盾的乡村形象:在西班牙内战时 , 就有右翼坚称乡村无产阶级是蛮族精神的延续 , 而那种哥特式的西班牙精神则存留于君主主义的、贵族的、宗教的和军人的价值观之中;然而与此同时 , 这些右翼民族主义者从来不喜欢大城市 , 因为大城市的复杂性和任何整齐划一的设想都不相容 , 他们所珍视的那种“传统” , 事实上也是在偏远的乡村地带更为盛行 。
从这一意义上说 , 西班牙内战中的结果 , 代表着乡村对城市、传统对现代的胜利 , 是一种“反动的现代性” 。 在现代化过程中被彻底边缘化的农民群体 , 如今被推举为国家最坚定的支柱 , 佛朗哥承诺要恢复他们的尊严 , 并以传统价值观来净化鱼龙混杂、腐化堕落的城市 。 然而 , 令人惊愕的是 , 随之而来的却是前所未有的疾风暴雨般的城市化进程 , 在1955—1975年间 , 西班牙大城市的规模扩大了三倍多 , 而很多农村则在人口外流后彻底荒芜 , 当所有人都醉心于融入欧洲、发家致富时 , 乡民们的生活方式前所未有地陷入濒临灭绝的境地 。
肯定会有人说 , 这难道不是一件好事吗?在短短数十年间 , 西班牙从一个迟迟才走出中世纪的国度 , 跻身真正的现代国家之列:全国80%的人都生活在城市 , 而这几乎在一代人的时间内就完成了 , 马德里在1955年还是个很土气的城市 , 到1975年已经高楼大厦林立 , 富有现代气息 。 的确 , 这在某种意义上是好事 , 只是事到如今 , 人们越来越多地意识到 , 这个故事还有另一面:数百万人背井离乡所带来的“大伤痛” , 人们不仅与自己的根斩断了联系 , 剩下的村镇也大抵只有老人居住 , 既没有任何经济活动 , 也缺乏最基本的公共服务 。 其结果 , 西班牙成了一个结构性失衡的国家 。
人们抛弃了乡村 , 但乡村还在他们身体里
其他欧洲国家在城市化过程中 , 当然也会出现农村人口外流的现象 , 但都没有像西班牙这么严重 。 在发达的西欧各国 , 城乡差距很小 , 村庄风貌和分布呈现明显的连续性 , 而在西班牙 , 驶出马德里不远 , 就好像突然进入了荒漠 , 习惯了这种明显断层的西班牙人 , 看到西欧相当普遍的农贸集市、发现那些村庄里竟然有年轻人居住 , 都会感到是不可思议的异域风情 。 这不仅仅是一种景观上的差异 , 也是迥然不同的心理状态:在城市里长大的西班牙年轻人 , 更容易对祖辈的乡土抱有一种更矛盾的态度 , 摇摆于抗拒抵触和怀旧向往之间 。
西班牙的困境 , 实际上是所有后发国家都会面对的:一个不久之前绝大多数人都还依靠传统乡土生活方式为生的社会 , 在跌跌撞撞奔向明天的路途中 , 试图彻底与过去决裂 , 但它的内心并没有获得安宁 。 过往并不会就此被埋葬 , 何况也并非一无是处 。 当人们在令人眩晕的成功中缓过神来 , 他们迟早会低下头来发现 , 自己并没有真正走出乡土 。
毫无疑问 , 对任何人来说 , 无根的生活尽管不失为自由 , 但失重的感觉并不好受——他们就像一株株植物 , 被从土地里连根拔起 , 但仍然留有那种根脉断裂带来的幻肢痛 。 要真正转变为城市型社会 , 可能需要经历几代人 , 在这一历程完成之前 , 无数人注定要承受这种转型期的阵痛带来的撕裂感 , 就像本书中所说的 , “人们抛弃了乡村 , 但乡村还在他们身体里 , 还在他们子女、孙辈们的心中” 。
只有城市化进程已趋完成
人们才会反思现代城市文明
这种“空心”状态乍看呈现为人口的地理分布 , 但深入来看其实是一种民族性的灵魂缺失 。 人们离弃了故土 , 再也不想多看一眼那个地方 , 但这种决绝恰恰表明他们并未真正摆脱故土 。 长久以来 , 对于那些乡村究竟是什么样 , 有着种种说法乃至神话 , 并且总是两极化 , 仿佛不是天堂就是地狱 , 它之所以缺乏一个真实的描绘 , 是因为总是屈从于别人的讲述 。 简而言之 , 乡村是一个有用的他者 , 那“可能是一个需要战胜的敌人 , 一个需要驯服的恶魔 , 或是一个等待被救赎的悲惨之人 , 无论是什么 , 他们总是一个需要被外界干预的存在” 。 有时候 , 似乎只有城市才能拯救乡村 , 而另一些时候 , 又似乎只有乡村才能为堕落的城市提供救赎 。
单独看城市或乡村恐怕都是不完整的 , 《断裂的乡村》里说得很清楚:“两个西班牙之间的沟通长久以来举步维艰 , 至今依然如此 。 它们于对方来说似乎是不同的国家 。 然而 , 没有西班牙无人村 , 就无法理解另一个城市西班牙 。 它的魅影存在于城市西班牙的每个家庭 。 ”在莎士比亚戏剧中 , 一个人物常常被一分为二 , 这两个分裂的人物如果割裂开来根本无法理解 , 只有将之重新合二为一才可能完全理解他们 。 卡尔维诺的小说《分成两半的子爵》也是如此:看起来善恶迥异的两半 , 只有整合到一起 , 才是一个完整的个体 。
维舟:导演将它搬上银幕,政客们在竞选时赶来,之后它便被遗忘】耐人寻味的是 , 怀旧和回顾往往是为了召唤一个全新的未来 , 这种“弥合精神分裂”的声音能出现并引发轰动 , 恰恰表明城市化进程已趋于完成 , 因为只有到了这个时候 , 人们才会真正反思现代城市文明 。 这种反思精神本身 , 正是现代文明最重要的特性之一 。 人们有能力开创一个不一样的未来 , 但这首先要基于我们对自身全面的重新认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