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光杯 三 娘

夜光杯 三 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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遇见三娘 , 是在村东口的那座石桥旁 。
我本想借着弦月清浅的秋意混到村子里去 。 说来好笑 , 这是我打小生活过的地方 , 我曾在广袤的田野上无尽奔跑 , 也曾在斑驳的石桥下戏水、捉鱼 。 如今 , 我甚至不想让人知道我曾回来过 。
父亲走后 , 小妈搬去了城里住 。 我大约每年回来一次 , 有时更长 。 但时间越长 , 念想就越长 。 有时耳旁还会隐约响起父亲的话:“你要常回来 , 这里是你的根 。 ”
而我不愿遇到任何人 , 包括三娘 。
“回来了?”三娘的眼神里涣散着朦胧的月光 。
“我回来看看 , 三娘 。 ”这种平和的语气 , 让我和她之间的距离感顿时拉开了 。 一瞬间 , 她有些错愕 。 而我像饮了一杯仓促的烈酒 , 往事就蔓延着上来了 。
父亲收了不少徒弟 , 三娘算是半个 。 那时 , 秋收后各个村子都喜欢请戏班子唱大戏 , 以庆丰年 。 父亲对唢呐、二胡、笙都很精通 , 三娘学过豫剧和梆子戏 , 人又长得水灵 , 演起来惟妙惟肖 , 唱起来顾盼生姿 , 一来二去 , 两人就成了远近闻名的搭档 。
夜光杯 三 娘】我最喜欢听三娘唱戏 。 其实何止我 , 全村或者说整个县里的都喜欢 。 戏台子有一人多高 , 我们这群屁孩子最喜欢围着它打转 , 有时还会往帷幕后面钻 , 因为那是三娘换衣服的地方 。 而游走的货郎正摇着手中的拨浪鼓 , 石桥下的流水淙淙 。
晚饭后 , 月上梢头 , 好戏开场 。
这是一幅温馨而让人流连的场景 , 整个村子里的人都提着小板凳出来了 。 戏台下层次分明 , 前几排的是老人、妇孺 。 中间的位置靠抢 , 后面是三三两两的抽烟汉子 。 再远处 , 拖拉机“突突突”的声音由远及近 , 那是邻村的村民也在赶来听戏 。
这种嘈杂声在父亲二胡试音时开始慢慢减弱 , 等到报幕出来 , 先是“哄”地一声 , 个个伸长了脑袋往戏台上瞅 。 有不少邻村的少年吹口哨 , 被本村的壮汉恶狠狠地瞪几眼 。 而这一切 , 都在三娘出来的瞬间戛然而止 。
有一回 , 台上唱的是《朝阳沟》 。 我对这些桥段已非常熟悉 。 三娘“噌噌噌”几个小碎步上前 , 眉黛紧蹙 , 欲语还休 , 玉臂一挥 , 父亲低沉的二胡声响起 。 我知道她定要开唱《银环下山》:“走一道岭来 , 翻一道沟……”那次鬼使神差 , 也或者是入戏了 , 我居然把自己当成了栓保 , 也跟着“噌噌噌”爬上了戏台 , 还没等众人反应过来 , 一把抱住三娘的大腿 , 大声说道:“银环 , 你莫走 。 ”三娘“咯咯咯”地笑 , 台下哄然大笑 。 父亲并步过来 , 朝我屁股上打了几下 , 戏台下早有人接住我 。 我回过头 , 看到三娘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 雾蒙蒙地映着月光 。 我暗自得意 , 打那以后 , 三娘对我好到极处 。 有不少回我犯了错 , 父亲要打我 , 我就跑去找三娘 , 准能躲过一场皮肉之苦 。
这样的日子渐行渐远 。 我对那些风言风语毫不在意 。 而父亲身体大不如前 , 戏台子也渐渐退出了历史舞台 。 直到有一回小妈打我电话 , 恶狠狠地说:“把你爸接到上海去 , 我在家丢不起这个人 。 ”叔父告诉我 , 父亲近事遗忘 , 且右腿萎缩 , 基本不能走路了 。 但到了晚上 , 他就偷偷溜出去 , 跑到三娘家的窗外 , 轻声地喊:“三妹 , 三妹……”三娘吓得不敢回声 。 次日 , 她的小儿子怒气冲冲找来 , 父亲矢口否认 。 当晚 , 父亲又去 , 小妈气得拿扫把抽父亲 , 叔父则把庭院的大铁门每晚反锁 。 至此 , 父亲再也没见过三娘 。
似乎没有什么话题 , 三娘慢慢转过身子走远了 。 月光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 她抬起手 , 有些像当年银环垂落的衣摆 , 只是我早已过了入戏的年纪 , 那样的汹涌就忽地上来了 。
晚饭时提起三娘 , 叔父说三娘的丈夫年前醉酒 , 开拖拉机掉河里淹死了 。 两个儿子一个在部队 , 一个在外打工 。 我站在叔父的院子里 , 东厢房的四间早已没了灯火 。 那里有我的一间 , 但我从不去睡 。
人生如戏 。 在村子这座小小的舞台上 , 三娘、父亲、我都在演绎着各样的人生 。 我们相互交织 , 有的先行退幕 , 有的悄然离场 。 其实 , 台下的很多观众也早就走的走、散的散 。 因为离开 , 他们和舞台彼此永恒 。
我把叔父反锁的铁门打开 。 月光如洗 , 正渐渐越过林梢 。 村子里的一切都沉寂下来了 , 像是不知道我曾回来过 。 我准备去三娘家看看 。 (牛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