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肉——请允许我冒用烹饪讲义的专业口吻——为五花三层肥瘦适中的带皮猪肉,置于凉水锅内,煮至六七分熟,捞出,切片,备用 。
东北人做菜爱放酱油,但这个例外 。于是,肉片白嫩洁净,故曰白肉 。
白肉在东北的历史很长,满族皇帝祭祀,就爱用白肉当供品 。礼毕,将其赐予宠臣当场食用 。皇恩固然浩荡,但那白花花的“御肉”别说放酱油,丁点咸味皆无,害得文武百官每临祭典,便叫苦不迭 。聪明或“腐败”一点的,灵机一动,买通端肉的小太监,于袖管中暗捏一撮盐救急 。倘若皇上改革礼仪,用白肉炖一大锅酸菜,则臣子们的诚信度一定有望攀上一个新台阶 。
汆白肉用的酸菜,主要是菜帮 。腌制精良的酸菜帮儿,本身已经很薄,关东巧妇犹嫌不足,顺茬用刀,再片出三两个层次,薄近透明,为生鲜菜帮所不及 。然后,横切成丝,极细的丝,与白肉和花椒、八角、海米等合炖 。炖讫,佐以韭花、腐乳、蒜末等小料,趁热吃下,顿觉通体舒泰,心境一流,哎呀,做一个东北人多幸福!
如有条件,放入血肠、粉丝、冰蟹、牡蛎,锦上添花,更其幸福 。
从前——对不起,又要忆苦思甜了,这道菜只有富人吃得起 。湖北人林彪掌兵东北,曾在地主老财家尝过一次,连连赞颂 。过后又连连说:“不能再吃了,不能再吃了”,不知说的是美味不可多得,还是担心斗志被美味消磨 。
解放后,物质尚未解放,一般人做酸菜,仍是缺油少肉 。
有一年除夕,我家张张罗罗,到底做了回汆白肉,十二岁的我哥吃罢大喜,出门便炫耀 。邻人问何菜,我哥憨而粗略,答:“酸菜汤” 。
我妈闻之,大为不满,认为该描述太不到位 。
我哥二十一岁那年冬天,患重病住院,临终前,问他想吃什么,回答仍是酸菜汤 。我妈的眼泪当时就漫上来,二话没说,跑遍匮乏的沈阳城,终于买了份汆白肉,用饭盒盛着,围巾裹着,热腾腾端进病房 。
“酸菜汤”的故事,我妈念叨了一辈子 。
当知青的我哥,与前面提到的张学思将军,素昧平生,死期却很接近 。
我在美国北卡州常住的那些年里,置身汉堡天地、热狗乐园,十二分地怀念酸菜 。上下求索而无获,舌头蔫,灵魂愁,一并思乡 。
某次,去华盛顿一对东北籍老夫妇那里聚会,万万没想到,餐桌上异彩夺目,浓香扑鼻,居然有一盆,酸菜!汆白肉!当时我就愣了,下意识往厨房瞅 。开放式的西洋灶间,哪里有我们那淳朴的大缸、厚重的石头?我百思不解,得意洋洋的主人偏又卖关子,一餐饭吃得既酣且疑,惊喜交加,仿佛在梦中享用天赐的神品 。
吃完饭,老夫妇笑吟吟,拿出一筒罐头,揭开谜底 。原来,那是一种德意志风格的罐装酸菜 。
向莱茵河畔的人们致敬吧,他们的酸菜,与地球另一面的东北酸菜,色泽非常相像,味道非常相像 。更令人兴奋的是,美国佬见贤思齐,拿来主义,全盘照搬,广为生产,再将这种酸菜运至大小超市,标上华人费解的生冷单词,摆在如林的罐头丛中,静待你的开发 。
宾客抚掌称奇,自嘲孤陋寡闻,从此得一妙招,外邦接通故园 。什么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这个便是 。
酸德国,辣回回,甜犹太,德国人的爱吃酸,是出了名的 。而且,与中国东北人英雄所见略同,深谙酸菜喜油的本性,创造出一道荤素巧配的德国名肴:酸菜猪肩(东北叫肘子,江南叫蹄髈) 。稍感遗憾的是,德国酸菜由甘蓝腌制,不如东北酸菜口感脆生,经不起炖,沸汤里滚几开,就不大支楞了 。
但我仍然感谢它,助我一次次解谗虫,化乡愁 。这还不够,每逢有东北人新到北美,文化震荡,两眼一抹黑,我便郑重推荐该罐头,使老乡两眼放光,暂把他乡当故乡 。
这种大工业的生产方式,尤其值得效仿 。回国后,跟家乡一位当了公司老总的朋友建议,办个加工厂,建一条酸菜生产线 。老总不屑,认为我呆 。没过几年,批量生产的东北酸菜面世了,滚滚商机尽由别的好汉把握 。
在法国民间,也有类似德国那样的酸菜,用甘蓝切丝,一层菜一层盐,交替平铺于专用陶器,另加一种杜松子调味,缓缓发酵而成 。配以熏肉猪蹄,银刀银叉,堂而皇之充任法式大菜 。
据说,这种腌制法是从中国学来的 。
又据说,当年修万里长城,役工就是靠着酸菜补充营养,维持体力,嘿哟嘿哟,流血流汗,成就了伟大而悲壮的建筑 。
我愿意相信这“据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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