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年,关于学术,我们常有交流,而且我常常向她请教。我在撰写在日陶集的相关论文时,遇到很多京都相关的文化常识,不懂的就去问她。当时我在京都大学文学部图书馆看到很多陶集,是一位“雨山草堂”收藏的,总可以见到他的印章。枕书就将这位真名是“长尾甲”的收藏者的故事,告知我听,为我省去了很多查找功夫。我们在书籍史的研究方面,有很多交集,尤其是对松崎慊堂,我们都有阅读全集。我对日本儒学史的最初认知,估计和那天晚上爬夜里的春山,是差不多的感觉。但是有枕书在,就还在坚持往上爬。相信书籍史的山顶,也有一场月光在等我们。
所以,我是毫不意外,《春山好》里所记录的朝鲜半岛之旅,也就当然不是一场自然风光的描述而已。枕书一直非常关心在日朝鲜人这个群体。2017年,有个晚上,她带我见识一下日本的小酒馆。夫妇两个年纪大约五十余,非常勤勉。枕书给我点了一杯烧酒,还有一些吃的,其中我印象最深的是枝豆。枝豆在日本是很常见的,但是这家的格外好吃,好像是稍微要咸一点的缘故。在给我介绍店主的时候,枕书给我讲了这个群体,是如何地异常艰辛。我听完故事才知道,我品尝出来的那多出一小丢丢的咸,或许这个味觉的来头,没有那么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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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偷拍苏枕书在研究室读书,蔡丹君摄
这种关怀,于是也延伸到了她对整个朝鲜半岛文化的关注。这几年,她毅力非常,学习了韩语,已经能够到用韩语发表报告的水准。在寒冬的旅行,也选择了去韩国寻找古籍。《春山好》里“新探险”这个环节我特别喜欢,不仅仅是因为这里有很多我所不知道的韩国见闻,也因为,我在这里看到了那个在书籍世界里活泼灵动、无比幽默的枕书。
在枕书的知识结构中,书籍史研究其实还只是她研究工作的一个“副业”,是她关心热爱图籍的一个延伸。她真正一直在研究的,是疾病。人间之苦,未若疾痛。我们谁也不免曾经“成为病人”(《春山好》的节标题),又做过疗愈自己或者他人的人。人生就是在这样的往还之间,留下印记。
在人文研究领域,从事医疗史研究的人,一定要怀抱着非常强烈的关怀,才能进行下去吧。就我而言,有一次看到黑死病的照片,已经感到非常不适。而枕书她研究肺结核医疗史,不但面对这些照片,还要去一些遗迹考察。这满腔的勇敢,从何而来?我思索良久,得出的答案,仍然是——因为她有对这人间的深情。疾病充满隐喻,它不仅是生理的,也是一种最难疗愈的心理阴影。人类用尽科学技术医疗生理的伤痛,然后,医疗史学者回溯那些记忆,拂开其中深藏的忧伤。从历史回望的视角,给人类的创伤记忆一缕温存、一些理性思考、一些充满希望的远眺,这就是我理解的医疗史研究者的工作。我现在很是期待她能尽快出版她的博士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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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都大学,蔡丹君摄,2017
3月,她发来博士毕业照。那天,恰好离她的生日很近。照片上,她手里拿着自己的学位证书。京都大学那棵标志性的大樟树,又褪去了旧年的老叶,换上了新的嫩绿的叶子,笑盈盈地给她当着背景,下午的阳光洒在她明媚的微笑中。这一刻,云淡风轻,我和这张照片两两相望,真的感慨岁月终于让我们越过崎岖的山路,抵达到这样饱满的一刻。这样的春天,恰也似: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
那座她窗外的春山,依旧好
京都有春山,也有街市。爬到山上,看见街市祥和地平铺在这个盆地中。而站在街市中,远望春山,会寄托出对另外一个世界的怀想。
2017年我住在圣护院一带,旁边是熊野神社,是一个很大的十字交叉路口。有一天早上,窗外传来很大的演讲声,吵醒了我。在日本这种平时安静得不能再安静的地方,怎么会传来用喇叭辅助的演讲呢,这可太神奇了。等我下楼走近,发现,是那个我每天在街上选举宣传画上见到的男人,在马路中间搭了个台子,在演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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