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样的主题,《圆形废墟》比《特隆》更简洁,却也更深入,更具本质性。博尔赫斯的灵感来自卡罗尔·刘易斯的《爱丽斯镜中奇遇记》,在书中,双胞胎之一的蒂威多嘀嘲笑爱丽丝,说她不过国王梦中的东西,“如果他不再梦到你,你想你会在哪儿?哪儿也不在。你将消失,就像熄灭的蜡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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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圆形废墟》里的魔法师在梦中为自己创造了一个儿子,也是继承人。他到达圆形废墟后的唯一目的,就是不断地做梦,“要毫发不爽地梦见那个人,使之成为现实。”博尔赫斯以卡夫卡写《地洞》那样细致入微的细节,描写魔法师如何从一片混乱和虚无中创造一个有血有肉的人。他先是梦到一个环形剧场,“黑压压地坐满了不声不响的学生”,经过十天的授课,终于从中发现一个沉默忧郁的孩子,然后他把其他孩子解散,只留下这一个,开始把那孩子从一个朦胧的幻影转化为肉体的实在。他梦到孩子隐秘的心脏,然后是各个器官,不出一年,工作到达骨骼和眼睑,最后是最困难的毛发。
孩子肉体成形,他教他知识,让他熟悉现实,直到能够行动,能够替代他,去另一座荒废的庙宇。很快, 儿子成功了,人们开始传说他的这种神奇,包括毫发无伤地穿过火焰。
魔法师因此担心起来。他想,世上唯有以火的形式现身的神,知道他的儿子是个幻影,他担心儿子想到自己不怕火的特质,由此发现他自己“不过是一个幻影,不是人,而是另一个人的梦的投影,那该多么沮丧,多么困惑。”
博尔赫斯几乎终身未婚,只是在他去世那年,才和相伴多年的玛丽娅·儿玉办理了结婚手续,两个月后即去世了。博尔赫斯是爱情的彻底失败者,这其中既有性格的因素,也和他父亲在他年轻时带他去妓院进行性启蒙,结果导致他终生对性爱感到畏惧有关。也因此,博尔赫斯没有儿女。他对此的遗憾在文字这儿并无太多表露,但偶一涉及,则情不自禁,可见懊恨之深。在晚年之作《另一个人》里,七十多岁的博尔赫斯在剑桥的查尔斯河畔遇到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经过交谈,发现这个年轻人正是几十年前的自己。小说写道:“我没有儿女,对这可怜的小伙子感到一种眷恋之情,觉得他比我亲生的儿子还亲切。”
其中的无限深情,令人想起同样终生未婚的英国散文家查尔斯.兰姆。兰姆在《梦中儿女》中细致入微地描写了他为假想的一儿一女讲述家中往事的情景。兰姆爱国一位姑娘爱丽丝,爱丽丝后来嫁给别人。兰姆梦想的那对儿女,正是爱丽丝所生。文章结尾,两个小孩子渐渐模糊,消隐于远处,作者仿佛听到他们说:“我们不是你的孩子,也不是爱丽丝的孩子,我们不过是梦中的幻觉……”文章到此,情不自禁,怅惘莫名。博尔赫斯肯定是更加心有戚戚的,他的相关作品,大概由此生发或受到启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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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尔赫斯还写了十四行诗《致儿子》。他说,从远古到未来,人,他的儿子,儿子的儿子,构成无尽的绵延,每个人在时间里都是过客,又都是永恒的一部分。
没有儿子,永恒之链就断了。
从《圆形废墟》到《另一个人》,时间跨度是三十年。两篇小说都写了梦,在前一个梦里,他亲手创造了自己的儿子,在后一个梦里,他把早已湮灭在时间之河里的年轻时的自己看作自己的儿子。这是什么样的执念啊。
在《圆形废墟》的结尾,废墟遭到火焚,魔法师走进火焰里,一刹那间明白了:他也不是人,也只是一个幻影,另一个人梦中的幻影。
现实被否定,因此理所当然的,现实中留下的缺陷和遗憾也被否定了,幻想成为即使算不上完美也肯定是更好的替代。这是智者无可非议的阿Q式的胜利。
对性爱噩梦般的恐惧,也在晚年的《乌尔里卡》里被轻轻消解了。博尔赫斯化身的来自哥伦比亚的文学教授哈维尔,遇到恬静神秘的北欧姑娘乌尔里卡(马丽亚·儿玉的化身),他们从相识到相亲相爱,最后在古老的房间里,并卧在床上,此时,博尔赫斯用少有的近乎煽情的笔调写下这样的告白:
【 海上钢琴师|文艺评论丨张宗子重读博尔赫斯:完美的责任是接受梦境】“我们两人之间没有钢剑相隔。时间像沙漏里的沙粒那样流逝。地老天荒的爱情在幽暗中荡漾,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占有了乌尔里卡的肉体的形象。”
博尔赫斯在《另一个人》里说的这段话还是对他一生最好的总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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