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百年诞辰晚年他有点寂寞,约稿求画的人多,深度对话的人殊少


汪曾祺百年诞辰晚年他有点寂寞,约稿求画的人多,深度对话的人殊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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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曾祺先生晚年的走红,大概是他也未曾料到的。八十年代初,人们开始注意到他,先生却笑而对之,旧态依然。印象里他越到老年,越有古风。第一次见到他,像是早就熟悉的父执,有着天然的亲切感。那时候我也住在蒲黄榆,和他家距离不远。蒲黄榆属于丰台区,环境乏善可陈。《蒲桥集》写到这个地方,给人的感觉是有一点野味儿,仿佛世外桃源,以致有人专去造访蒲黄榆的那座桥。在没有意思的地方写出了美,看得出他笔底的神奇。
我年轻时有幸认识了他,念之而感怀至今。不过那时不太敢惊动先生,造访汪宅的次数有限。最初的交往,便感叹他的博学,气质里有俗人没有的东西。沙哑的声音,有点麒麟童的苍劲之韵,很强的磁性弥漫在客厅里。聊天的时候,常常涉及民国的人物。因为我那时候正在研究苦雨斋主人,便问他怎样看周作人及其弟子的文章。他对于周作人、废名颇为佩服,说了诸多感慨的话,其余的几位如俞平伯、江绍原、沈启无等,他兴趣不大,评价偏低,以为只学到苦雨翁的皮毛,辞章有些生涩。具体说到俞平伯的散文,他直言有点矫揉造作,没有放开手脚。至于沈启无,过于仿效周作人的文章,就不太出息了。
李陀曾说汪先生平和的背后,有点狂狷之气,不是没有道理。同代人的作品引起他兴趣的不多,那些流行的作品在他看来多禁不起阅读。但也有入他法眼的,比如孙犁、黄裳、阿城等。倘有好的文章家出现,他会欣然不已。有一次我给他带去赵园的新作《北京:城与人》,内中有谈京味儿的片段,涉及汪先生的地方不少。许多天后再到汪宅,他对于赵园的文笔颇为喜欢,让我转告,写得真好。在他眼里,当代学者还有以这样笔法为文的,的确不多。那时候赵园还在关注当代的一些作家,却未能有暇见到汪曾祺,真的有些遗憾。倘他们有些交流,当有一番风景吧。
汪曾祺百年诞辰晚年他有点寂寞,约稿求画的人多,深度对话的人殊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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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觉得晚年的汪曾祺有点寂寞,虽然约稿的人多,求画的人众,但能够与其深度对话的人殊少。林斤澜是他的老友,可彼此的差异带来思想的不同。他们喝酒的时候无话不谈,多是文坛掌故、学林笔意等等。但关于人文学术,文化史,只能独自咀嚼,周围的人不能与其在学识上有所互动。他虽欣赏林斤澜小说的味道,但有一次对我说,可惜老林的章法有点混乱,过于混沌是不好的。他也不太关注当代的批评家,那原因可能是缺少学问或别的什么。更主要的是,与他交往的人,对于文章之道和母语隐秘,木然的时候居多,于是只能自己与自己对话。显然,我们这些喜欢他的人,都不能跟得上他。
汪先生喜谈语文,也就是他年轻时候所云的“语体文”。但他的视角和那些京派的文人不同,雅言有之,俗语亦多。记得朱自清在《雅俗共赏》一文里,也颇为关注雅俗问题,但朱氏只能在儒雅的语体文里自营氛围,却与人间烟火颇为隔膜。废名的文章很美,不过也是士大夫语言的改造,不太有烟火气。至于周作人,那是书斋里的走笔,俗言俗语还是多少被抑制的。
但汪先生不是这样,他是语言上的出新者,厌恶绅士之调,亲近民间的超然之韵,周氏兄弟的辞章爱之,村野的小调也很喜欢,博雅的学问落在泥土地里,遂有了《世说新语》般的意味。读汪曾祺,每每不忘其语言之趣,古调与今语,台阁与山林,都不是对立的,好似彼此在一个调色板里了。
汪曾祺百年诞辰晚年他有点寂寞,约稿求画的人多,深度对话的人殊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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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看他的小说和散文,是很注意语言的,留下谈艺的文字,关于语言的话题最多。汪先生谈论语言,不像前人那么拘于作家的身份。他看重各种语体,古今中外的句法都曾留意,摄取的语汇都融到自己的文章里。他在议论文学史与批评史的时候,鲜谈那些观念性的东西,非不能也,乃不愿也。在汪曾祺眼里,语言是精神的存在之所,也为生命的血脉。思想的有效性如何,其实是语言的有效性决定的。视语言如生命,且以一己之力对抗粗俗的文风,在他那里形成了一个内力。他到美国讲学,谈语言问题;去鲁迅文学院授课,也讲语言问题。而在自己的集子的序跋里,辞章的好坏成了衡量文学的标准。坦率说,汪先生讲这些话,有自己的“语言政治”。
有人说他是一个隐逸式的人物,有一点旧派文人的气味,这大概是皮毛之见。我觉得他的视野上承六朝遗绪,下接晚清余风,又染有苏轼、张岱的神采,是个打通古今的人物。他讲语言,也是讲历史,讲存在,更讲意义,其间隐含着改革的冲动。与时风看似很远,心却在现实之中,焦虑之情隐隐,责任之感深深。汪先生有自己的抱负,那情怀,比起伤痕文学、寻根文学的作家,是要更为宽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