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红学家冯其庸说“金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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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汇读书周报》第1696号第四版“书人茶话”
(2018年1月8日发行)
听红学家冯其庸说“金学”
曹正文
——光阴似箭,转眼间红学家冯其庸先生逝世快一年了(冯其庸于2017年1月22日仙逝于北京,享年93岁),笔者日前重读他赠送的签名本,以及他为拙著写的序言,不由让我回忆起与冯老五次见面的情景。
五见冯其庸
——冯其庸先生以研究《红楼梦》而闻名于世,他是中国著名的文化学者,今天阅读量最大的《红楼梦》普及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版)就是由他亲自主持校注出版的。冯其庸不仅是中国当代最有影响力的红学家之一,同时,他又是一位“金学家”,金庸武侠小说在中国当代文学史上取得的声誉(金庸85岁当选中国作家协会名誉副主席),与冯其庸先生对金庸作品的研究与推崇有关。
——我与冯其庸先生的交往,是先闻其名,后见其人。
——我于上世纪80年代后期开始从事中国武侠小说研究,1990年由学林出版社出版了章培恒先生作序的《武侠世界的怪才——古龙小说艺术谈》,1991年又完成了《金庸笔下的108将》。章培恒先生阅完全稿说:“冯其庸先生写过一篇《读金庸武侠小说》的文章,他对金庸武侠小说研究很深,你可请他提提意见。”
——我便把原稿寄给了在北京的冯其庸先生。两周后,欣喜地收到冯其庸寄还的原稿,并附了一篇序言。他在序中不仅详尽评论金庸武侠小说的特点与风格,还写道:“正文兄的这本书是专门研究金庸小说人物的,我曾读过他的一部分文章,包括他写的《古龙小说艺术谈》,我觉得他的分析中肯而精要,能引人入胜,也能发人深思,可以说是阅读金庸小说时十分有用的辅助读物。”我当时读了十分汗颜,也相当感激冯其庸先生的厚爱与鼓励。
——《金庸笔下的108将》于1992年由浙江文艺出版社出版,三年后又由学林出版社出版,前后印了五万余册。
1996年,冯其庸(右二)与本文作者(右一)参加金学研讨会。
——我与冯其庸先生的第一次见面,是在1994年中国武侠文学学会在北京成立之际,当时由南开大学校长宁宗一教授任会长,金庸、冯其庸任名誉会长,我作为常务理事赴北京参加会议,与冯其庸先生见了一面,未及畅谈。
——第二次是1996年11月11日,海宁市举办《金庸研究》首发式暨“金学”研讨会,金庸、冯其庸,还有金庸初中时的老师章克标先生与全国一些研究武侠小说的教授学者一起在海宁开了会。在酒宴上,我向冯其庸先生敬了酒,也只谈了几分钟。
——第三次是在1995年,中国武侠文学学会举办“中国武侠小说”评奖,我赴京担任武侠小说评委,并专程拜访了冯其庸先生,听他谈了他怎么会研究“红学”与“金学”的一些经历。这次访谈,约有两个多小时。
——第四次是在2009年,北京举行中国武侠文学学会第三次大会,我当选为副会长。我去北京开会后,去北京通洲区芳草园拜访了冯其庸先生,向他请教了武侠小说研究与评论的有关问题。
——第五次是在2010年,我去北京组稿,再次对冯其庸先生作了访谈。
以研究“红学”闻名
——冯其庸生于1924年,名迟,字其庸,号宽堂,是江苏无锡县前洲镇人。他自述,自幼家贫,失学,读小学与中学均未能毕业,后来考入苏州美专,又因家贫而离开学校。冯其庸后来将其书斋定名“瓜饭楼”(刘海粟题字),就是为了不忘少年时常常以瓜代饭的苦难生活。24岁时,冯其庸从无锡国专毕业。他因喜爱美术,于是潜心学习书画,他的书法和绘画都很有造诣,后来又成为汉画像砖的研究者。承他为我主编的武侠文学期刊《大侠与名探》题字,又赠我一幅他画竹的立轴。
——冯其庸年轻时除醉心书画艺术,还对中国传统文学十分热爱。他说:“我在小学与初中时就读了《论语》《孟子》《史记精华录》。” 冯其庸曾谈到他在读无锡国专时所接受的中国古典文学的课程:“我记得要学通识课与选学课。通识课有《国学概论》《文字学》《版本目录学》《中国哲学史》《西洋文学史》《中国韵文选》《音韵学》。而选学课有《老子》《论语》《孟子》《左传》《吕氏春秋》《史记》《汉书》《昭明文选》。其中由朱东润教授开设的《史记》课与‘杜甫’专题讲座最受学生欢迎,朱东润先生会在课堂上朗读重要的课文与诗文,朗朗上口,声情并茂,引人入胜。” 冯其庸说到这里,感叹了一声:“那时的读书真让人入迷!”
冯其庸签名本
——我问起他怎么会研究“红学”,冯其庸说:“我于1954年调入中国人民大学,当时我住在铁狮子胡同1号,这是中国人民大学的教职员工宿舍。除了上班,我业余时间喜欢读一点古典文学,并爱写点戏剧评论文章。当时我看了孟超先生写的新编昆曲《李慧娘》,觉得这个戏不仅编得好,也演得好。我对戏中的武生演员厉慧良本来很熟,便写了一篇戏评发表在报上。结果到了1966年,我就被贴了大字报,批判我吹捧鬼戏。”
——冯其庸接着又说:“后来我被迫下乡去了江西农村‘五七干校’。因为批判知识分子‘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我被命令下地去干农活,因为我从小就是个农民,干农活一点不差,那些批判我的人都瞠目结舌。” 冯其庸说到这里,哈哈一笑。
—— “五七干校”后来没了,冯其庸也回到了北京。他当时去了北京师范大学图书馆采编组工作,他说:“我当时钻在故书堆中编书目,在这段时间,我得以重温了不少传统古籍,对《红楼梦》,我又读了好几遍,并有机会把历年研究《红楼梦》的文章仔细看了一遍,如胡适、王昆仑、周汝昌对《红楼梦》的研究与评论。”
——冯其庸因爱读《红楼梦》,后来参加校订《红楼梦》,并任校订组副组长。改革开放后,冯其庸回到中国人民大学,他先在中文系任教,后任中国艺术研究院副院长、中国红学会会长、《红楼梦学刊》主编。他先后出版了《曹雪芹家世新考》《论庚辰本——红学版本研究专著》《〈石头记〉脂本研究》《落叶集》《瓜饭楼重校评批〈红楼梦〉》等专著。
——冯其庸说:“我与《红楼梦》这部书的结缘,首先是以研究考证作者曹雪芹家世入手,并仔细比较了《红楼梦》几个不同的版本,弄清楚了曹雪芹祖籍在辽阳的文物证据,其次是我对《红楼梦》的几个早期抄本有了新的发现,在庚辰本与甲戍本、甲辰本与列宁格勒藏抄本、程甲本的比较中,我作了反复研究,识真辨伪。第三,我找到了《红楼梦》的民主思想价值与艺术价值的某些特点。”
戏称“金石姻缘”
——对冯其庸先生的访谈,主要内容以金庸的武侠小说为主,他当时笑着对我说:“我一边研究《石头记》(指《红楼梦》),一边却酷爱读金庸的武侠小说,我曾戏称自己有了‘金石姻缘’。”他还相继出版了《评批〈书剑恩仇录〉》《评批〈笑傲江湖〉》等研究金庸武侠小说的著作。
冯其庸为作者题字
——在冯其庸先生的书斋中,请他谈武侠,不由让我想起上世纪80年代中期,尽管“武侠热”已在神州大陆涌动,但对于武侠小说,不少文学评论家皆不以为然,我记得当时只有章培恒与冯其庸首先对金庸小说给予了高度评价。我就这个问题请教了冯其庸。
——冯其庸想了一想,舒展了一下眉头说:“武侠小说属于中国的俗文学,从文学范畴所言,金庸的武侠小说与《水浒》《三国演义》《西游记》都归属于俗文学,有人看不起俗文学,当然可以见仁见智。但在中国四大古典经典小说中,只有《红楼梦》归属雅文学。《水浒》《三国演义》《西游记》都是从话本演变而成的通俗小说。依我看,俗文学占了中国四大古典小说的四分之三,你总不能不承认吧?《水浒》《三国演义》《西游记》有这么高的文学地位,金庸的武侠小说为什么在文学史上没有地位呢?”
——冯其庸喝了一口茶,又说:“当年读金庸小说时,我与查良镛(金庸)先生并不认识。开始我只是把金庸小说当作消遣来阅读的,但读着读着,才发现金庸的武侠小说博大精深,实在是好看,而其文学价值也大大超出了我的预计与想象。我一连读了好几部,几乎常常是通宵达旦,一读就放不下来,于是我在1986年2月写了一篇《读金庸的小说》的文章。我在文章里不仅认为金庸武侠小说有很大的艺术感染力,而且金庸小说反映的历史生活面、社会生活面都非常之广阔。在金庸的作品里,各式各样的鲜活人物都有,他要写的社会不是单一的而是复杂的,他的小说所起的作用也不是单一的。因此我赞成对他的小说应作些认真研究,既然中国有那么多爱好读金庸武侠小说的读者,我们应引导读者认识和理解金庸小说中积极的思想内容与艺术成就。有位朋友提倡研究金庸小说,称之为‘金学’,我觉得这位朋友的见解,是有道理的。”
——谈到金庸小说的艺术价值,冯其庸这样分析:“金庸是当代中国第一流的小说家,他的出现,是中国小说史上的奇峰突起,他的作品将永远是我们民族的一份精神财富。我以为金庸小说的情节结构,非常具有创造性。在古往今来的小说结构上,金庸创作的武侠小说几乎达到了很高的境界。第一是庞大,情节一泻千里,又纵横交错。第二是紧张,我第一次读他的小说,经常是夜以继日,手不释卷,因为他小说中的情节紧张到扣人心弦,迫使你无法不读下去。大约正因这个原因,金庸小说在大陆销售上亿册的天文数字,而且爱读金庸小说的读者来自社会各个阶层(上至大学教授、专家学者,下至平民百姓、工人农民),并波及海外。有人说,只要有华人的地方,就会有层出不穷的‘金庸迷’。这种现象,是值得我们研究的。”
——冯其庸又指出:“金庸武侠小说与清末民初的武侠小说的不同之处在于,金庸将深刻的人生哲理与深厚的东方文化内涵,灌注于神奇而浪漫的武侠故事之中,并使其文字的文学性上升到了新的高度,在陶冶人类情操的同时,又给人以知识性上的极大满足。金庸笔下的人物,如萧峰、段誉、令狐冲、郭靖、黄蓉、胡斐……皆有血有肉,个性鲜明。”
——最后,我们谈到了金庸小说的意境与其作品所表现的地理阔度。冯其庸说:“这也是金庸武侠小说的高明之处。他写北国风光,大漠孤烟,冰天雪地;他又写江南山水,小桥流水,幽壑鸣瀑。或是古洞藏谱,或是萧寺隐侠,或是明月洞萧,或是花香剑影。而其作品的地理背景,我也亲自到过,如大西北的甘凉大道、天山、祁连山、华山、恒山、五台山、泰山、衡山,以及太湖、钱塘江、灵隐寺、悬空寺,正是祖国的这些壮丽的大好山水,使金庸武侠作品气势雄浑而意境深远。”
——冯其庸号“宽堂”,书斋也称“宽堂”(冯其庸前后有两个书斋 “瓜饭楼”与“宽堂”),其实这只是一间十余平方米的房间,因堆满了书,并不宽敞,但冯其庸的心胸却很宽大。他为人宽容大度而又有容纳海量的襟怀,不仅容纳了四卷《红楼梦》的精华,而且容纳了金庸14部武侠小说的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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