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忠：一百次登门问学我曾无数次问过大学生、研究生：“你曾

九江学院教授陈忠

我曾无数次问过大学生、研究生：“你曾登门向老师求教过吗？”大多数摇头：“没去过。”少数说：“去过。不会经常去。”为什么不登门求教？“不习惯。”“怕老师。”“不方便。”“谁知道老师家住何方？”“老师很忙。”“有必要吗？”不去总会有理由、有借口的。不登门求教，似乎很正常。但是倘若学生经常去老师家求教涸为，会有怎样的收获与体悟呢？我愿意同大家分享我的故事与心得。

　　在我读大一时，夏延章老师给我班讲授《语言学概论》。在我的印象中，他讲话平稳清晰，有规有矩，不苟言笑。听说，他是讲师,来自南京大学中文系。那时，新办的学校，教授、讲师都成稀罕之物。对他们，我们这些来自农村的学生都是敬而远之的。但对于这样一位大家都敬而远之的老师，我还是壮起胆来，上门求教了。

　　第一次敲开夏先生的房门，我的心情十分忐忑。我记得那一天是9月9日。夏先生请我进去。两居室，外间是厅堂兼书房，还架了一张床，显得很拥挤；里间是卧室,门口一侧有间厨房兼洗浴室。他的夫人陈老师在系资料室工作。一个女儿两个儿子都不大。夏老师给我倒了一杯开水，让我坐在他身旁，开门见山谈进修问题。这是我第一次与他面对面交谈，显得挺紧张。随后，他交给我一份阅读书目，他说会经常检查我的读书笔记，听取我的阅读心得。我感到特别有压力。最后，他希望我抽空多来家里，找他商讨学习的事情。这次算是布置任务吧，交谈了半个多小时。

　　几天后，我再次登门拜访夏先生。这一次，我已经不那么紧张了，夏老师的心情也挺好，说话有热度，主动介绍起当时最热门的一个话题：言语与语言的论争。尽管我不懂，他却津津乐道。我被他的情绪感染，好奇地听下去，似乎也饶有兴趣。他告诉我，当年在南京大学中文系求学和任教时，经常去恩师方光焘先生家，听这位全国著名语言学家、文学家、教育家、一级教授海聊。在一种完全放松、自由的心境下，随性而语，有故事，有激烈的冲撞，有百思而不解的顿悟。因为是闲谈，海阔天空，一些问题反而谈得广泛、深入、透彻。如此这般的心语，是课堂上无法听到的。夏老师的另一位恩师胡小石教授有个形象的比喻：课堂上授课是放风筝，线总是牵在老师手里，一点一点地往天上放；下课了，老师与学生“一对一”口传心授，那是大草原上放牧，信马由缰，走到哪，吃到哪，唱到哪，乐到哪。我做学生十多年，主动与老师接触不算少，但如此见心见肺般的神聊却也鲜见。太长见识了，太有亲近感，太有吸引力啦！从此，隔三岔五，脚痒痒，习惯性地往夏老师家走去。短短两年时间里，我竟然有一百次上夏老师家登门问学！

　　一百次登门问学，夏先生和我谈得最多的是做人。

　　“人应该把自己的志愿、理想、信仰、追求视为种子，埋在心底。埋得越深，发芽越早，长得会越壮实。田里没有种子，哪来庄稼？秋后哪有收获？”“一个人不能眼光短浅，不能太满足。眼光短浅，容易满足，那是没有出息的人。”“人哪，光想不干，那是瞎想。光看不干，那是白看。”这样的语言与道理，来自农村的我听得进，记得牢。

　　夏老师多次教导我，为人不要锋芒毕露，卖弄小聪明；甚至不妨有点“傻气”。他曾以孔子赞赏颜回的事勉励我。有一次，谈到处理人际关系，他说：“当你认为自己的意见正确时，就要坚持，别怕碰壁。真实、真诚、真情、真理，一定要坚守。”同时，他要我为人谋事时，学会使用婉转语，学会察言观色，掌握分寸。“你能说这是虚伪吗？不尽然。世界上的事情，人际间的关系，错综复杂，离奇曲折。有些事，我们出自善意，却没注意方式方法，结果适得其反，人家不买你的账。人的性格多种多样，我们想的做的不一定能满足他人的心意。我们的意见，别人可以接受，也可以不接纳，甚至反对；也许人家更欣赏自己的想法，其奇思妙想我们未曾想到。做人要宽容、大度，尊重他人、理解他人。”“其实，对人的态度，也可以是扬善隐恶的。明哲保身，未免不是一种自我保护的生存之道，是一个清高者不惹是非的护身之法。”当时，我纳闷：“婉转语”“扬善隐恶”“明哲保身”“察言观色”，这似乎都是贬义词呀！我们不是追求“又红又专”吗？心里的这个“结”，直到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我出差南昌，登门探望，闲聊时得悉夏先生曾因直言不讳，遭到不公正待遇，丢了党籍，十多年后才得以平反。难怪他话中有因。难怪他内热外凉。一个苦楚且正派的学者。他的话，让我活得更加明白，影响了我的一生。

　　一百次登门问学，夏老师与我谈得最广的是治学。

　　“读书，不必死记硬背，不可不求甚解，不能满足一知半解。古人说，读书破万卷。这个‘破’字，不是指读得多，把书损坏的‘破’；是读得深而突破的‘破’，‘使真相露出’的意思。”“读书贵在坚持，读有心得。别抢时间，追求阅读数量与速度。读陌生的理论书籍，学习之初，第一天花几个小时，进度才三五页；第二天、第三天还是差不多。此时不要动摇，不要放弃，咬牙坚持啃下去。一周之后，渐有不同；半月之后，阅读速度开始增快。这是阅读能力成长、提升的必然过程。阅读、治学，不能急功近利。”

　　夏先生与我谈治学时，特别强调“疑”字。夏先生说，用心阅读的过程中，要疑书、疑学。学会找疑、生疑、质疑、释疑。“于不疑处有疑，方是进矣。”“有不知则有知，无不知则无知。”“有可疑而不疑者不曾学，学则须疑。”怎样找“疑”呢？他教了我一招。譬如，同一种书，《普通语言学》，有岑麟祥的，有方光焘的，有索绪尔的，等等。你认真地去读，比较着读，就可能从“同”中发现“异”，找到疑点。人们常说求同存异，却普遍趋“同”而忽略“异”。质疑、索疑、答疑，才有新的发现、才有创造、创新和发展。

　　夏先生不时提醒我，人生苦短，学习要珍惜时间，讲究效率。所以，读书要多读名著经典，多读名人的书。因为，那些书代表一种高水平的学识与智慧。那是经过时间筛选的历史遗存，具有普世价值。他说：“书是有体温、有生命的。人与书的频繁互动互爱，实际上是人的心理深层信仰、追求的反响。”

　　一百次登门问学，夏先生与我谈得最深的是方法。

　　他多次说，综合性大学培养的是研究型人才（专科院校培养的是应用型人才）。大一、大二是低年级，要重基础学习；大三、大四是高年级，更要静下心来勤奋求知，要学会科学研究，学会撰写论文。通过论文的训练与习作，考查学生运用已掌握的知识与技能、独立进行科学研究的能力；同时，也是在老师的指导下，培养、训练和提高这种能力，学会自己去解决某一专门问题的方法，像师傅带徒弟学艺。从此，夏先生手把手地教我，一切从头开始。

　　大三下学期开学，夏先生就与我谈写学年论文的事，还替我找来周祖谟的《汉语词汇讲话》、张世禄的《普通话词汇》、高名凱和刘正琰的《现代汉语外来词研究》等论著，让我认真阅读，相互参照，发现问题，寻找疑点，确定选题。在老师的指导下，我围绕汉语词汇问题去探究，发现名家对“外来语”“借词”的看法不尽相同，对它们的论述也不甚规范。先生听了我的阅读心得，建议我选择“汉语借词”作为研究重点。一是题目较小，二是内容具体，三是可以挑战权威。“周祖谟、张世禄、高名凱先生都是语言学界的大人物，比较他们的论述，找到缺陷或不足，很有价值。”夏先生希望我有挑战权威的意识与勇气，这番话与他的治学“用疑”思想是一脉相承的。从此铭刻在我心中一辈子。

　　按老师要求，同一内容我草拟了三份写作提纲，交恩师审阅。经师生商议，最后选定《汉语借词研究中的几个问题》作为学年论文的题目。三四个月后，我写出初稿。依照先生的指点，又大改了两次。在修改论文的过程中，老师叮嘱我：“写论文不是即兴之作。文章要跳出他人的旧框框，写出自己的新意，写完了还要反复修改，直至满意为止。所谓满意，既要让自己满意，还要让他人满意，挑不出硬伤来。这叫治学严谨。”这有点类似当代的时髦语言，即“工匠精神”。他常告语说，时下年轻人做研究写论文，容易出现三大毛病：一是前期研究的功夫不够、不深，一知半解就急着下笔；二是不注意繁简详略，胡子眉毛一把抓；三是不懂得如何在经典作家、经典著作的指引下，消化前人、他人的学术成果，衍化为自己的独到见解且充分阐发之。

　　我的学年论文通过夏老师审定后，夏老师事先没有告知我就寄给他的恩师方教授，方教授很快给予了回复。夏老师很高兴，特地到学生宿舍来找我，给我看方教授的来信。看到方教授的信，我十分意外。方教授是泰斗级的学术大师，居然对我这个大三学生的幼稚习作做出肯定，不但修改了几个不妥之处，而且还热情地推荐给《江海学刊》，三个月后竟然发表了。上世纪六十年代初，全国的学术刊物很少，学校的老师都鲜有文章面世。我的学年论文在南京的杂志上刊出，在江大校园里引起了不小的轰动，据说李云扬校长听到都很开心。方先生、夏先生热忱扶持后学的师承传统，温暖了我一生。他们是我永生做人、谋事、求学的楷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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