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走的幼师和彷徨的学前教育
理性·建设性
幼师群体的薪资待遇与高强度内容并不相匹,在低薪与高压之间,幼师行业的跷跷板很难寻求到一个平衡点。
离去或坚守?高流动率正在成为幼师行业的常态。
距离2018年还有一个月。然而,对杜佳芸而言,最近已经感到心力交瘁,不确定能否在幼师的岗位上坚持到新年钟声敲响的时刻。
八月初,毕业于首都师范大学学前教育专业的她,进入到这家位于北京通州的民办幼儿园,至十一月底,不过短短四个月的时间。
为了上班方便,杜佳芸租住在幼儿园附近小区的一个单间里,月租1200元,占去了月薪的近三分之一。从住处到园所,步行只需五分钟。“和原来想象的完全不一样。”尽管在学校读书时,杜佳芸已经有过幼儿园的实习经历,可真正进入这个行业后,才开始体会到理想与现实的差距。“实习的时候主要是做一些辅助的工作,不需担负那么重的责任,真正成为幼师,才发现压力大到难以想象。”
杜佳芸在离去与坚守之间动摇,高流动率已然成为整个幼师行业的常态。近期,香港青瑞教育研究院对近两百位幼师进行的问卷调查显示,其中,31.30%的教师有离职的打算或已经离职。工资低、压力大排在离职原因的前两位。
与此同时,幼师负面新闻频发,这些幼教从业者,一次次被抛向舆论的风口浪尖。归属感与社会关怀的缺乏,也令越来越多的幼师选择离开。“幼儿教师行业目前的现状是,里面的人想离开,外面的人不愿进来。”一位幼儿园经营者总结道。
高压的工作环境不同于杜佳芸,李婷在实习阶段便已决定放弃从事幼教工作。今年六月,李婷从杭州师范大学毕业,有寒暑假,是她曾经选择学前教育专业最主要的原因。然而,在经历了四个月的痛苦实习后,她决定放弃旧有的人生规划——成为一名幼儿教师。
实习期间,按照日程安排,她每天7点半便需到校,傍晚4点半或5点下班。同时,环境创设的任务,占用了她大量的业余时间,有时,甚至需要牺牲午休或下班时间做手工。“每天,需要面对30个孩子,长时间在哭闹的环境里,人有些吃不消。”李婷对经济观察报表示。
北京师范大学教育学院教授梁慧娟、冯晓霞,曾对北京市50所不同体制幼儿园的447名教师进行问卷调查,结果显示:88.5%的受试者感觉自己经常处于疲惫不堪的状态;86.7%的受试者总担心出事故;65%的受试者反映自己常常感到烦躁。
幼师的前方是一面失真的社会镜子,旁人从镜中看到的幼师工作简单轻松,而其中的冷暖艰辛只有幼师自知。这些从业者,往往需要同时扮演看护者、教育者等诸多角色。
1999年,从山西大学学前教育专业毕业的段雨欣进入了幼师行业,并一度想要放弃。工作了十八年的她一直坚信,“幼师是这个世界上最辛苦的职业之一”。
在正式成为幼师前,她同许多外行人一样,认为幼师只需要会唱、会跳即可。但成为幼师后,她却发现生活的小船逐渐驶离了既定的航道。
她清楚地记得,当时,一个班级有四十余个孩子,只要一个孩子哭闹,便会引得四十多个孩子一起大哭,如同四十余支刺耳的喇叭齐声吹响。“那种感觉无法用语言来形容。”她说。
在刚入职的前几个月,她都在纠结于是否辞职。但当第二天太阳升起时,她还是选择了照常上课。十几年的从业经验已经帮助她形成了轻松的心态,“现在孩子哭,我会对他微笑,他看到我笑,自然也就不哭了”。
学前教育专家梁英认为,社会对幼师行业存在一种轻视的态度,觉得幼师是一个缺少科学性的行业,与普通保姆无异。实际上,幼教恰恰有着很强的专业要求。“它需要幼师有着专业的儿童心理学知识,需要幼师读懂孩子、理解孩子。”
高压工作环境下,从业者容易产生焦虑烦躁的情绪,缺乏经验和专业素养的幼师,甚至会采用体罚、谩骂的方式解决问题。频频被曝光的负面事件,也恰是因此而起。梁英认为,在理解与尊重孩子的能力方面,中国幼师行业与西方仍有较大差距。
低水准的薪资待遇然而,幼师群体的薪资待遇与高强度内容并不相匹,在低薪与高压之间,幼师行业的跷跷板很难寻求到一个平衡点。
今年毕业后,与李婷同班的近五十名同学,选择从事幼师工作的不足十人,占比仅有五分之一。她与同学交流时发现,收入低是大家放弃幼师职业的首要原因。李婷毕业前在一家公立幼儿园实习,在实习过程中,她没有拿到任何薪资报酬,即使签约入职,正式员工的薪酬也只有每月2100元。
麦可思研究院发布的一份调查报告,中国2016届“幼儿与学前教育”职业类的本科毕业生,毕业半年后的月收入为3504元,比全国本科平均水平低872元;2016届高职高专毕业生中从事“幼儿与学前教育”职业类群体,毕业半年后的月收入为2706元,比全国高职高专平均水平低了893元。
在基础教育阶段,幼儿教师的整体薪资最低,这已经是行业内的普遍共识。梁英前不久到云南贫困偏远地区考察,那里有编制的公立幼儿园老师薪资与一线城市差距不大,但是,这种教师有编制的公立幼儿园在当地幼儿园中仅占少数。
实际上,即使是拥有编制的公立幼儿园老师,整体薪资待遇也不算高。相比于能够获得财政补贴的公办园,普通民办园在教师薪资往往更加捉襟见肘。这些民办幼儿园需要独自承担土地租金、设备购置与维修费用、教师薪资等,而学费是它们唯一的收入来源。
段雨欣目前所在的幼儿园是山西太原的一所中高端民办幼儿园,幼儿园的收入仅仅够维系园所的正常运转,并无过多的盈余。据她观察,太原的民办园幼师薪资水准在两千至三千元之间,一些资历较深、能力高的老师能够达到三千多元。
在半个多世纪前,幼教的薪资待遇并不算低。学前教育专家祝士媛教授曾回忆过上世纪五十年代幼师的待遇问题,1953年,她从北师大毕业,进入北师大附属幼儿园工作,刚入职时的薪资待遇与小学教师无异,工作一年后的薪资则与大学助教相差无几。较高的薪资待遇,成为上一代幼教工作者,终身从事此行业的一个重要原因。
幼师薪资低,被许多人视作行业乱象的罪魁祸首。乔尔加国际教育创始人林格安认为,低薪资之下,行业难以吸引高学历人才,缺乏人才选拔的空间,并导致从业者的频繁流动、幼教质量连续遭遇滑坡。
教师登记注册制度与专门的职称评定制度迟迟未能建立,导致幼师系统缺乏独立的职称评定体系。目前没有任何社会机构,组织民办幼儿园教师的职称评定工作。在获得不了编制的同时,大多数民办幼儿园教师也就无法进入职称评聘体系。
尽管,诸多学者和从业者都在呼吁提升幼师薪资,然而,这种情况的改变却并不明显。梁英认为,政府对学前教育的重视程度不够是很重要的原因。近几年国家对学前教育的财政投入不断加大,但学前教育经费投入,在总教育经费投入中占比仍是最低。
幼师行业的信任危机在段雨欣看来,目前社会对幼师行业的信任危机,正在成为压倒幼师执教信念的最后一根稻草。
从三年前开始,段雨欣离开了一线幼师的岗位,晋升为园长。近一段时间,安抚一线幼师情绪、给幼师进行压力疏导成为她工作的重中之重。目前园内并没有员工离职,但她依旧担心在这次风波后,行业将会出现一波离职高潮。
八月份入职,仅仅四个月后,杜佳芸就开始犹豫是否离职,除了工作的压力外,最直接的原因便是来自于社会的质疑声音,甚至一些朋友也开玩笑式地询问她“平常会不会打孩子”。被质疑声网罗住的她感到既委屈又无奈。
近段时间,杜佳芸几乎每天都会到小区夜跑半个小时,通过运动的方式减缓压力。夜晚临睡前,她会翻看关于虐童案的各类最新报道,心思细腻的她为此哭过一次“孩子那么信任老师,无法想象有些人会做这种事”。
与此同时,关于幼师的负面评价铺天盖地而来,透过屏幕,她感觉到来自网友的愤怒。她在克制着自己不去关注此事,但偶尔仍忍不住点开查看。
虐童事件爆发后,出于对幼师的不信任,不断有家长找到幼儿园,要求查看监控视频。这种现象不仅发生在她所在的幼儿园,身边许多幼教从业者也遭遇到了类似的质疑。本应处于同一战壕的幼师与家长,如今却站在了彼此的对立面。
段雨欣这几日一直在安慰一线的幼师们,但她自己依然忍不住因各类猜疑而感伤。她担忧,从业环境的恶化,将阻挡住有志从事幼教职业者的脚步,招人难,将成为幼儿园共同需要面临的问题。
林格安认为,解决家长与幼儿园间纠纷的最佳方式便是在幼儿园安装摄像头,进行全方位无死角监控,并允许家长通过手机端进行实时查看。通过信息化的方式,让幼儿园实现完全的公开透明。
然而,在幼教行业内部,对于是否应当安装摄像头、允许家长实时查看,仍存有争议。一部分人认为,家长与幼师之间的矛盾根源在于信任的崩塌。仅仅依靠技术的手段并不能解决核心问题。另外,这种方式可能会增加幼师群体的工作压力,进一步推动离职潮的出现。
新婴儿潮下的师资缺口幼师出走的身后,则是中国幼教领域巨大的师资缺口。伴随着全国二孩政策的放开,中国会迎来新一轮的幼儿出生潮,幼师数量供需紧张的状况将持续下去。
按照2013年教育部印发的《幼儿园教职工配备标准》规定,全日制幼儿园的教职工与幼儿的比例需达1:5至1:7。事实上,真正做到1:7配比的幼儿园少之又少。一些高端幼儿园能够依照国际惯例达到1:6的配比,更多的是,民办园甚至公办园的班级人数已经超额的现状。
这些背后,都映射着幼儿园数量与师资紧缺的现实困境。近几年,职业与师范院校对学前教育专业进行扩招,但毕业后真正从事幼师行业的人数仍然有限,加上幼师行业极高的离职率,招不到高资质的老师,是许多民办园苦恼的问题。
专业幼师数量的稀缺与需求的增加,使得从业幼师的教学资质难以得到保证,选拔门槛也在不断降低。教育部发布的报告显示,全国拥有幼教资格证的在职教师占比为61%,持非幼教教师资格证的占比为17%,无证教师高达22%。
据梁英观察,民办园因为师资紧缺,对教师资格证的审核并不严格。理论上,每一位全日制学校的老师,都要求具有教师资格证,但因为幼教领域老师极度匮乏,有人愿意干就可以进来。
此外,为了节约成本、填补师资空缺,不论公办或民办园都喜欢招录实习生来授课,一些幼儿园甚至有近二分之一的从业者,都是实习生。
11月29日,北京市教委下发《关于进一步加强各类幼儿园管理的通知》,要求各区严格师资管理,加强幼儿教师准入资质审查。但总体而言,国家对幼师资质的监管处于法律真空的状态。师资紧缺也让提升幼师准入门槛的难度加大。
新婴儿潮下,幼教领域的师资缺口将进一步扩大,社会对幼师的需求日益旺盛。2015年中国全面放开二胎,自2019年始,学前教育阶段在园幼儿数将出现大幅度增加。从各类统计数据分析来看,2021年,幼儿教师和保育员预计缺口将超过300万。
正是因此,许多幼师正在或即将走上离去的道路,段雨欣仍坚定着留下的信念:“困难只是暂时的,行业的前景还是美好的。”行走在舆论的风口浪尖上,她感受到了来自社会各方的压力,但她也相信,从长远来看,社会的关注将有利于行业的规范和发展。
(文中的杜佳芸,李婷和段雨欣均是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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