棋局中的乾坤
棋局中的乾坤。棋局中的乾坤——父亲灰色人生的几处亮点(2)原作/张学侬 , 整理/老庄友华 , 2020-6-1
世事如棋局 , 不着得才是高手;人生似瓦盆 , 打破了方见真空——《菜根谭》这番论棋 , 不同的人 , 自有不同的解读 。父亲从小就迷恋象棋 , 那时候他还叫小和尚 。1920年代末 , 荆门城里的西门街上 , 常有一道风景:二十多岁的王家大哥和八九岁的小和尚 , 对坐在街沿的青石板上 , 一惊一乍的下象棋 。赢棋的王大哥 , 手中有节奏的敲着棋子 , 浓眉大眼间憋着坏笑 , 刮络腮胡子残余的肥皂泡沫好像格外刺眼 。 小和尚输了棋 , 双耳掛着四五块线拴的小石头 , 满脸憋得通红 , 还不依不饶的拉住王大哥 , 连喊再来、再来一盘 。王家大哥也算县里的象棋高手 , 是喜欢小和尚 , 才教他下棋逗他玩 。 当然也要讲点条件:谁输一盘棋 , 就要在耳朵上掛一块小石头 。 既要学艺 , 吃点苦头是必须的 。 大概耳朵上掛石头 , 实在太沉重太难看 , 小和尚很争气 , 棋艺进步飞快 , 到了十岁出头 , 居然就能和师傅分庭抗礼了 。1930年代初 , 荆门相邻的钟祥县 , 年度的象棋大赛进入到最后阶段 。让棋友们大跌眼镜的是:十二岁的小和尚 , 竟然一路斩将过关 , 取得了决赛资格 。 相反 , 王金龙进入决赛 , 却是众望所归 。 王先生五十二岁 , 在当地象棋界的霸主地位 , 近二十年无人憾动 , 被称为钟祥棋王 。小和尚的外公家在钟祥 , 逢年过节免不了来来往往 。 外公老吴也好棋道 , 常和小外孙对弈戏耍 。 这次象棋比赛 , 老吴有心检验、提高外孙的棋力 , 就做主为小和尚报了名 。 不承想这孙子如此了得 , 居然没人能挡得住 。象棋决赛的前夜 , 王金龙造访了吴家 。王家是钟祥的大户 , 也是吴家的世交 。 平素在棋盘上 , 老王没少欺负老吴 。 这天晚上 , 老王进得门来就打哈哈:“恭喜恭喜!您的小外孙杀进了决赛 , 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呀!”王金龙解开拎来的红布包 , 露出一只扁形的木盒 。 笑道:这是去年棋赛的奖品 , 不错的紫檀象棋 , 啊哈 , 就送给小外孙了 。老王有的无的说了很多 , 老吴也听懂了:明天比赛如果输给了一个孩子 , 实在太丢颜面 , 老吴能不能劝说小外孙谦让谦让……老吴只管陪笑脸说闲话 , 就是不接话茬 。 王金龙有点坐不住了 , 就伸出手掌翻个面:“给令孙十块大洋 , 你看行不行?”这次棋赛的冠军 , 奖金也就四块袁大头 。 但老吴还是不应承 , 风轻云淡地来了一句:“这小孩子气盛 , 我怕说不了他的话 。 ”老王不再说话 , 站起来朝外走去 。 老吴来不及起身相送 , 笑喊一声:“你忘拿棋了 。 ”“送给你外孙!”王金龙也不回头 , 脚步匆匆的走了……第二天决赛很热闹 。 现场有掛盘讲解 , 数十人观战 。比赛规则 , 是一局定输赢 。 小和尚猜得红方先行 , 起手当头炮 。 王金龙还以当头炮 , 以攻对攻 , 十分凶险 。 战至中局 , 双方互有攻守 , 却势均力敌 , 都不能打破胶着状态 。 老王额头上渐渐渗出汗来 , 小和尚也在频频挠头 。年纪大了 , 大概想法更多、包袱更重 。 王金龙在相持中居然误走昏招 , 让小和尚白得一马 , 棋势于是瞬间大变 。 红方多子占优 , 处处主动 。 黑方只剩下招架之功 , 看起来败绩难免 。小和尚胜券在握 , 难掩得意之色 , 出招处步步紧逼、锋芒毕露 。 王金龙在败势之下 , 反倒平静下来 , 接招时不温不火、耐心周旋 。老王慢慢磨过了二十来个回合 , 终于等来奇迹 。 小和尚一步看似凶狠的将军 , 却没察觉对方暗藏的一招解杀还杀 , 竟然是无解的绝杀 。裁判长高声宣布“黑棋胜” 。 王金龙这才长舒一口气 , 掏出手绢擦擦额头 。 看着坐在对面的石雕一般的小和尚 , 伸手摸了摸他的后脑勺 , 然后抬臂向呆坐观众席上的老吴挥一挥手 , 微微露出了笑意 。小和尚在这一天 , 永远记住了胜利者的笑容 , 有多么灿烂 。 从此也真正懂得了:只有笑到最后 , 才能笑得最好 。父亲多年以后再下棋 , 已成了拉板车的老张 。1960年代初 , 饿了三年肚子的中国人 , 在“三自一包 , 四大自由”的利好下 , 好歹能填报肚子了 。 人们肚子里有了点食 , 也就不得消停了 。荆门城里 , 下棋的人又渐渐多起来 。 那几年 , 县里每年办一届象棋赛 , 冠军基本没有悬念 , 都是拉板车的老张 。1958年的“整风反右”运动中 , 父亲因为疑似“历史反革命” , 被清理出子陵中学的教师队伍 。 于是回到老家城关镇 , 进了小工队以拉板车为业 。当年 , 县城工商街南头有一间澡堂 , 其实也就是茶馆 。 因为 , 这里只有春节临近的二十来天 , 才供人洗澡 。 而城里居民 , 也只有到了这几天 , 才舍得花钱来洗个澡 。 这里不称为茶馆 , 应是为了避开“资产阶级生活方式”之嫌 。许多居民得空 , 如雨雪天或晚饭后 , 都爱聚在这城里唯一的茶馆 , 喝喝茶聊聊天 。 棋友们也将这里当作了不二的下棋乐园 。外地有些象棋好手 , 路过荆门也乐意打打擂 , 会会本地的象棋高人 。 拉板车的老张 , 经常刚收工汗水未干 , 就被吃了败仗的棋友径直拉向茶馆 。 一路上 , 棋友会向老张渲染访客如何猖狂、利害 。老张并不理会这些激将法 , 却会询问访客善于用马还是炮 , 并嘱咐棋友不要声张 , 让自己先看访客和别人下两盘 。等到上阵时 , 老张会称赞访客棋下得好 , 还要谦虚的说声讨教了 。 访客见他衣服上汗迹未干 , 却有斯文模样 , 谈吐也不俗 , 多会给予几分敬重 。老张行棋布阵讲章法 , 绵里藏针不张狂 , 对車马炮卒都运用自如、少有短板 。 加上对访客的棋路已有观察了解 , 对奕中总是从容不迫、应对有序 , 让访客如遇太极高人 , 往往无处发力 。 最后结局 , 有的是被老张一记妙手将杀 , 更多的还是磨到残局 , 被老张以多一两枚小卒取胜 。父亲讲究凡事留点余地 , 不让对方连输到下不来台 , 有时不露痕迹出个错 , 让对方有机会或胜或和 , 挽回些面子 。 为棋友争回颜面 , 让访客保有颜面 , 最终都让父亲更有面子 , 并结交了不少真挚的朋友 。父亲一生都喜好象棋 , 有棋下的年头却不多 。少年时期的那十来年 , 是父亲一生仅有的、能够消费大把时间来学棋、下棋的黄金年代 。父亲十六岁那年 , 抗日战争暴发了 。 战乱中性命尚且难保 , 惶论下棋?等到日本人投降了 , 国共内战又打响了 。 兵荒马乱的熬到了解放 , 又是一个运动接一个运动 , 父亲也成了一次都不缺席的老运动员 。反右后到文革前 , 老张总算又有了五六年可以下棋的时机 。 但文革很快来了 , 父亲先是挨整 , 等到革命群众忙的顾不上他这类死老虎了 , 然而文革武斗、社会震荡以至澡堂关门等等 , 已经让棋友们没了下棋的去处 , 也没了下棋的心情 。1970年代初 , 随着“不在城里吃闲饭”的号令 , 我们这些五类份子家庭 , 全家老小都被迁移到了农村 。 在极穷极苦的乡下 , 父亲完全与象棋绝缘了 。文革结束以后 , 我们家才被落实政策 , 于1979年返回荆门城里 。 但在全家返城的第二年 , 父亲就阖然病逝 , 时年仅五十九岁 。父亲这一生 , 能够下棋的光景 , 总共也不过十五六年 。 天可怜见 , 他是那么的喜好下棋!我也爱下棋 , 却未必是受父亲的影响 。 父亲一生和我聚少离多 , 回想起来 , 我看他下棋、或与他对奕 , 居然还不到十次 。父亲拉板车的那些年 , 倒是没少看我和朋友下棋 。 他并没有观棋不语 , 不时也会作些评论、指点 。 我于是记住了父亲下棋的一些心得要诀:攻前必視后 , 攻左必視右 。 三着不出車 , 必定是输棋 。父亲念叨最多的 , 还是闲时收卒——当对阵双方处于战略相持的胶着状态 , 攻防暂无好手急手 , 就应当尽量收拾对方的兵卒:进攻是最好的防守 , 集小胜能成大胜 。这一招闲时收卒 , 我也曾传给了戏称我为师傅的一位朋友 。 这位朋友经过顿悟升华 , 已然跻身荆门的棋林好手 。棋如其人 , 世事如棋 , 都是有道理有深意的 。 人生中的闲时收卒 , 我想可以理解为:闲着也是闲着 , 想方设法做点什么 , 总该好过什么都不做吧!我并不赞同《菜根谭》所谓“不着得才是高手” 。 不下棋固然可免输赢 , 但没有输与赢的体验 , 人生又怎能丰富精彩?分页标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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