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歌苓读书会|严歌苓《666号》之“序曲” | 选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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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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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一个大太阳下午 , 剃头师傅老王的摊子上 , 来了个小个子男人 。 个子可真小 , 十二岁男孩似的 。 矬子头发老长 , 络腮胡有点儿打卷 , 人很客气 , 跟老王师傅说:“请老师傅给剃个头刮个脸 。 ”老王师傅应承着 , 请矬客人坐在旁边的条凳上稍等 , 因为他正给一个客人掏耳朵 。 掏耳朵的客人三十多岁 , 挂相的鸦片鬼 , 把鞋袜钱都给烟馆了 , 一双光脚穿一对烂鞋 , 两只大脚指头乌黑 , 显着大脚指甲白亮 , 从鞋尖的破洞瞪出一对眼珠 。 小个子男人坐在一边 , 听身后一 家戏园子里传出的评剧 。 他不经意扭头 , 发现鸦片鬼无神的眼睛此刻亮得很 , 开足一百瓦 , 正照着自己 。 等鸦片鬼耳朵掏完 , 老王师傅请小个子坐到方凳上 。 小个子仍然能感觉那一百瓦的目光照在他身上 。 老王师傅问他想剃个什么式样 。 他说推短就行 。 老王师傅笑笑说他的胡子可不好刮 , 今天带的刀不对 , 且得拧几个热毛巾把子焐呢 。 说着老王师傅从炭炉上提起铁壶 , 往铜盆里倒热水 , 扔了两块脏得不知什么颜色的毛巾进去 。 老王把一个滚烫的毛巾把子扔给小个子 , 自己用另一块毛巾给他湿了湿头发 , 顺口说了句:“粮食金贵 , 吃那点儿饭都不够喂给头发胡子 。 ”
老王师傅十五岁学徒 , 大半辈子剃了上万个头 , 碰到小个子这种扁平后脑勺 , 更是闭着眼推推子 , 五分钟就把小个子的头发都推到了地下 。 小个子看着自己的头发在地上铺了个圈形黑毛地毯 。 老王师傅拿起一把小剪子 , 开始在他头发茬子上修理 。
太阳热乎乎的 , 小个子接过老王师傅第二块热毛巾 , 打了个哈欠 , 舒服得有点迷糊了 。 突然 , 太阳光黑了 , 他半眯缝的眼皮下 , 眼珠一斜 , 看见左边三个黑影子挡住了太阳 。 影子戴大盖帽、扎腰带 , 是警察没错了 。 他眼珠又往右边一斜 , 也来了三个大盖帽 。 背后也有脚步声 。 背后的人里有个警察头儿 , 打了个他看不见的手势 , 所有警察都把短枪对准了他们 。 警察头儿开口了:“不许动!”
小个子没动 , 手上的手巾掉在了地上 。
老王师傅的推子也掉在了地上 。
警察头儿又喊:“举起手来!”
小个子和老王师傅一块儿 , 把手举到脑袋两边 , 两人互相看了看 , 都希望对方是警察要逮的那个人 。
“站起来!”
小个子站起来 。 老王师傅脸色松快了 。
身后的警察头儿来到俩人面前 , 看着小个子说:“你叫 什么名字?”
“姓罗 , 叫罗志宏 。 ”
老王师傅一听这话 , 两手慢慢放下来 , 弯下腰捡起推子 , 又捡起毛巾 。
警察头儿拿出铐子 , 另一个警察把他双手抓住 , 拧到身后 。 警察头儿向身边一伸手说:“给我”
旁边一个警察拿出通缉告示 , 递给头儿 。 警察头儿把上边的画像跟小个子的脸比对一下 , 跟自己和手下们说:“是他吧?”
小个子说:“是谁?”
警察头儿说:“抗日联军三军军长赵霖宇 。 ”
他低头一看那告示上的照片 , 那是画像艺人画的人脸上画了跟他一样的络腮胡 。 他低眉顺眼地笑一下说:“老总您看是我吗?本人姓罗 , 不姓赵 。 ”
警察头儿说:“姓驴姓骡都成 , 随你便 , 不过你这个头长巧了;天下有几个男人能长你这么大个儿的?”手铐铐牢 , 一个年轻警察在他身上搜 , 什么都没搜出来 。 连剃头的一毛钱都没搜出来 。
搜身警察说:“一分钱都没有 , 你剃啥头啊?!”
“我正打算跟老师傅商量 , 赊两天账 。 ”
倒是从他棉袍的内兜里 , 搜出一张皱巴巴的良民证 。分页标题
警察把良民证展开 , 递给警察头儿 。
良民证上的名字“闵志宏” , 警察头儿微笑 , 说:“赵将军 , 您不是姓罗吗?”
小个子说:“我妈姓罗 , 有时候我跟妈姓......”
警察头儿拍拍他肩膀 , “别扯了 。 走吧 。 ”
小个子扭着脖子找警察头儿的眼睛 , 说:“老总 , 您好好看看我 , 我像哪家的将军 , 将军有我这么矬的吗?”
警察头儿说:“把赵将军带上车!”说着他带头往前走 。
小个子一个劲儿叫唤:“我姓闵!不姓赵!”
身后的一只手狠推他一把 。 他趔趄了丈把远 , 要不是个矮人轻 , 一定嘴啃泥了 。 推他的警察说:“抓的就是你这矬将军 。 没看到悬赏令吗?”
“没看见......”
警察说:“个头一米五三 。 ”
矬将军喊冤:“我一米五四!”
【严歌苓读书会|严歌苓《666号》之“序曲” | 选读】警察头儿在车边上回过头说:“到了总部咱好好用尺子量 。 ”
两个警察把小个子提起来 , 放在车上 。 小个子无意间看见中药铺窗子里伸着一个头 , 那个鸦片鬼 。 悬赏的假如不赖账 , 赏钱够鸦片鬼抽一阵子的 , 还够他买双新鞋 , 不让两个大脚指甲瞪眼 。
警察总部的头儿警察们管他叫任署长 。 任署长的办公 桌大得像一张大床 。 任署长抬起头 , 见两个警察把小个子押进来 , 微微欠一下身 , 说:“请坐 。 ”
一小个子在大办公桌对面的椅子上落座 , 两个脚尖悬着 , 够不着地 。
任署长说:“谁这么不懂事 , 给赵将军用铐子?!”
“我不是赵将军!
任署长笑笑 , “将军就别客气了 。 我这都五十了 , 才混上团职 。 这辈子也混不上将军 。 ”
小个子说:“您下属也太走眼了 , 把我当成抗联的将军!我有那胆儿 , 也没那个儿啊!”他揉了揉被手铐磨痛的手腕 。
任署长拿起桌上一张纸 , 从背面看 , 就是那张画像师画的人像 。 任署长看看人像 , 又看看小个子 , 说:“赵将军受苦了 。 听说您一点儿都没反抗 。 我手下不懂事 , 还给您用了铐子 。 ”
“署长大人 , 我真不是赵将军 。 ”
“理解 。 共产党军队里将军和士兵平等 。 士兵吃糠 , 将军也吃 。 四月份是你们抗联最苦的月份 , 老乡的存粮都吃光了 , 地里的苗还小 。 ”
“老乡的粮 , 吃不到四月 , 三月就开始做麦麸馒头 。 ”
“这点赵将军比我内行 。 ”
“我不是将军;我说的是常识 。 ”
任署长拿着一张表格 , 叫一个在门口坐着的警察:“这个 , 你请赵将军摁个手印 。 ”
警察从任署长手里接过表格 , 送到小个子面前 。 表格的姓氏一格里 , 填着“赵” , 名字一格里 , 填的是“霖宇” 。 小个子身子一躲 , “我不叫赵霖宇!”
任署长说:“你们共产党 , 一人有好多个名字 , 我们都了解 。 ”
那个拿表格的人可没有署长的风度 , 抓起小个子的小手 , 在印泥里一戳 , 就摁在纸上了 。
任署长说:“把赵将军带下去吧 。 ”
小个子在门口转过身说:“我家里还有八十老母、奶孩子的媳妇儿!您误抓了我 , 一家老小都得饿死!”
任署长笑笑说:“赵将军放心去吧 , 饿不死她们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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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歌苓长篇小说《666号》精装本
别样书写战争和男性题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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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族遭受的苦难和英雄的悲壮 , 并不一定要以沉重沉痛的笔调来写才能表现 。 而我前面提到的黑色幽默和荒诞 , 是我设计这个小说调性的主调 。分页标题
——2020年《美文杂志》刘艳专访
我认为每个小说应该有一个调 , 就像民歌一样 , 这个地方的民歌一出来 , 就让你感觉到这个地方强烈的色彩 。 中国有那么多地方戏 , 那么多民歌的调调 , 如果一篇小说让你感觉隐隐约约有这样一个民歌在那里回荡 , 就使这篇小说的语言和上一篇写上海或者写四川的完全不同 。 我在《第九个寡妇》里就放进了河南方言 , 让它有一个隐隐的河南的音调在里面 。 写《天浴》 , 《雌性的草地》 , 里面有一点四川的辣的感觉 , 有一点四川人的幽默 , 四川人特有的龙门阵的感觉 。 写《扶桑》的时候 , 虽然我不会讲广东话 , 我就把广东话的字典拿出来 , 我就把一些可以放在里面 , 突然有一个广东话的味道出来 , 就比没有好 。
——2019年大白新闻专访
一个成熟的小说家不应该让读者从作品中只看出一个主题 , 作品的主题在写的时候是非常模糊的 , 写完以后 , 自己才意识到可能有这样的意义 , 或者是在别人点出这样的意义后才发现 , 原来还有这样的意义 。
——2018年南方都市报专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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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歌苓 , 著名小说家、编剧 。 年少入伍 , 曾担任文工团舞蹈演员、创作员 , 后赴美留学 , 获芝加哥哥伦比亚学院创意写作硕士 , 作品由中、英文创作 , 被翻译为十多种语言在全球发行 , 获国内外几十个重要文学奖项 , 多部小说被改编为影视作品 。 其作品题材广泛 , 主题繁复 , 叙事精湛 , 被评论家称为“ 翻手为苍凉 , 覆手为繁华” 。
代表作:《雌性的草地》《扶桑》《白蛇》《第九个寡妇》《小姨多鹤》《赴宴者》《金陵十三钗》《陆犯焉识》《妈阁是座城》《床畔》《舞男》《芳华》 , 散文集《波西米亚楼》《非洲手记》《穗子的动物园》等 。 2020年发表小说《666号》、《小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