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言研究|申小龙：“大王叫我来巡山”为什么无法正常读出？——新四声三问

_本文原题：申小龙：“大王叫我来巡山”为什么无法正常读出？——新四声三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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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言与文化课的一位韩国同学来信：
“我觉得中文，它的一个很大的特点是有声调。这也是外国人学中文最难的一个部分。刚开始没有把声调学好，以后就很难改过来。（都说我舌头硬，可能当初没学好。。改不了了）
“韩文没有声调，只有习惯性的常用的语调。但汉语中声调好像是很重要的，声调一发错很多中国人就听不懂。汉字形成的时候为什么又产生了声调呢？很好奇。 ”
也许只有留学生才会问“中文为什么有声调”这样的问题。这个中国人习焉不察的中文惯例，在外国人眼里是中文一大亮点。我们从三个方面来谈谈这个亮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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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中文为什么会有声调？
日语和韩语的音节和形态变化都比汉语复杂，例如它们的音节都保留了入声。由于语音区分的手段多，它们不需要增加声调变化来辨义。
中文原来音节结构也很复杂，用来辨义的形式手段很丰富，例如复辅音、辅音韵尾。但汉语语音的发展趋势是简化。
当复辅音没有了，辅音韵尾没有了，原来能够区别意思的不同的音节形式就合起来了，无法辨义了。为了使相同的音节能够继续辨义，汉语产生了声调，以增加新的语音形式。
不过即使使用了四种声调，汉字能够辨义的音节形式还是不多， 1200个左右。如果只靠这些音节，远远不足以分辨汉语丰富的字义。这就是我们要谈的第二个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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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中文为什么有了四种声调就满足了？
有两个原因：
【语言研究|申小龙：“大王叫我来巡山”为什么无法正常读出？——新四声三问】1.整体思维
中国人的思维方式是整体思维。
汉语是一种充分依赖语境的语言。汉语大大小小单位的理解，都是在上下文和语境中进行的。
当音节有可能发生歧义的时候，语境帮助我们选择音节的正确含义。这个语境包括表情、体态、角色关系、场合、话题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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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汉字思维
表意汉字是和汉语一起成长起来的。
汉字进一步用字形区别了汉语相同音节的不同含义，不仅在书面上克服了书面语语境信息不全的弱点，而且大大释放了中文形式的表意能力，为中文表意插上了翅膀——
中文新义的创生、旧义的重组、意象的隐喻、形音义之间丰富的联想，都是在汉字的基础上实现的，由此中文书面语超越口语成为汉语发展的主动脉。
相对于声调对汉语辨义的功用，表意汉字对汉语辨义的功用是更重要的，也是人类语言中更为特殊的。
在这个意义上，汉字对汉语的投射是中文建构的极其重要的力量。
还有留学生对我说：声调就像汉语的性格。这也是中国学生不会有的感受。我们就谈谈第三个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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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声调和语言的性格有没有关系？
肯定是有的。网上看到一个帖子：
我是学法语的，在国外读书的时候班级举办过一次母语诗歌感受活动，目的是让来自世界各地的学生感受到自己母语和其他语种的美丽。当时我读了一首李白的诗，教室里响起了唯一的一次掌声，经久不息。我那些来自美国、瑞典、波兰、意大利、西班牙、德国、丹麦、英国的朋友们纷纷对我说，他们从来没有听过音律这么美丽的诗歌，尽管他们什么都没听懂！分页标题
外国同学说的“音律这么美丽” ，就是汉语的声调。汉语在听感上给人的第一印象就是音乐性。
声调本身是实现音乐性的条件，更可贵的是，汉语让声调的配合和谐优美。
余光中先生分析过汉语成语四个字的声调配合，例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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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山万水，不能说成“千水万山” ，因为前者是平平仄仄，音韵和谐；后者是平仄仄平，不符合美学。
山明水秀，从语义上看，应该说“山秀水明” ，但这样说不好听——平仄仄平。中文宁愿说得好听些——“山明水秀” ，平平仄仄。
红男绿女，从语义上看，应该是“红女绿男” ，女性和红色相关联。但这样说不好听——平仄仄平。中文宁愿说“红男绿女” ，就为了好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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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上展示过90%中国人无法正常读出来的句子——
1.妹妹你坐船头，哥哥我岸上走
2.大王叫我来巡山哦！
3.找呀找呀找朋友！
4.我在马路边捡到一分钱，把它交到警察叔叔手里边
5.在那山的那边海的那边有一群蓝精灵，他们活泼又聪明，他们调皮又伶俐
……
为什么无法正常读出来？因为这些句子的声调旋律和它们的歌曲旋律是十分贴近的，说着说着就唱了起来。
中国的作曲家擅长沿着汉语歌词的声调发展曲调，因为中文的组合不仅是句法语义之合，更是音韵之合。这也就是我在上世纪八十年代指出的：
西方语言理论认为，词语在句中的组织有语法上的选择和词汇上的选择，通过这两种选择才是合格的组合。但汉语在这两种选择之外，还要求音韵协调平稳。为此，汉语的语法组织需随语气的顺畅与否而异其措施；汉语的词语单位则须有一定程度的弹性以适应语言组合中音韵的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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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语声调表现的语言性格，
表面上看，是和谐的音韵美学；
深入下去，是中文句法的声象意象二重建构；
究其根源，是因尚简而大而化之的文化性格。
陈寅恪先生写过著名的《四声三问》，本文答本科生之疑讨论四声，至此也已三问，是为新四声三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