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散文( 五 )


格日子拉电车浪,我教伊买票,伊哪哼话?……‘侬拨我十块洋细,我就搭侬买!’坏弗?……“这里的”伊“,仿佛是个不成材的丈夫,但是再听下去,原来是儿子 。儿子终于做下了更荒唐的事,得罪了母亲:”伊爸爸一定要伊跪下来,‘跪呀,跪呀!’伊定规弗肯:‘我做啥要跪啊?“一个末讲:’定现要依跪 。跪呀!跪呀!‘难后来伊强弗过明:’好格,好格,我跪!‘我说:’我弗要伊跪 。我弗要伊跪呀!‘后来旁边人讲:价大格人,跪下来,阿要难为情,难末喊伊送杯茶,讲一声:’姆妈(要勿)动气 。‘一杯茶送得来,我倒’叭!‘笑出来哉!”
篇七、写什么有个朋友问我:“无产阶级的故事你会写么?”我想了一想,说:“不会 。要么只有阿妈她们的事,我稍微知道一点 。”后来从别处打听到,原来阿妈不能算无产阶级 。幸而我并没有改变作风的计划,否则要大为失望了 。
文人讨论今后的写作路径,在我看来是不能想象的自由——仿佛有充分的选择的余地似的 。当然,文苑是广大的,游客买了票进去,在九曲桥上拍了照,再一窝蜂去参观动物园,说走就走,的确可羡慕 。但是我认为文人该是园里的一棵树,天生在那里的,根深蒂固,越往上长,眼界越宽,看得更远,要往别处发展,也未尝不可以,风吹了种子,播送到远方,另生出一棵树,可是那到底是很艰难的事 。
初学写文章,我自以为历史小说也会写,普洛文学,新感觉派,以至于较通俗的“家庭伦理”,社会武侠,言情艳情,海阔天空,要怎样就怎样 。越到后来越觉得拘束 。譬如说现在我得到了两篇小说的材料,不但有了故事与人物的轮廓,连对白都齐备,可是背景在内地,所以我暂时不能写 。到那里去一趟也没有用,那样的匆匆一瞥等于新闻采访人员的访问 。最初印象也许是最强烈的一种 。可是,外国人观光燕子窝,印象纵然深,我们也不能从这角度去描写燕子窝顾客的心理吧?
走马看花固然无用,即使去住两三个月,放眼搜集地方色彩,也无用,因为生活空气的浸润感染,往往是在有意无意中的,不能先有个存心 。文人只须老老实实生活着,然后,如果他是个文人,他自然会把他想到的一切写出来 。他写所能够写的,无所谓应当 。
为什么常常要感到改变写作方向的需要呢?因为作者的手法常犯雷同的毛病,因此嫌重复 。以不同的手法处理同样的题材既然办不到,只能以同样的手法适用于不同的题材上——然而这在实际上是不可能的,因为经验上不可避免的限制 。有几个人能够像高尔基像石挥那样到处流浪,哪一行都混过?其实这一切的顾虑都是多余的吧?只要题材不太专门性,像恋爱结婚,生老病死,这一类颇为普遍的现象,都可以从无数各各不同的观点来写,一辈子也写不完 。如果有一天说这样的题材已经没的可写了,那想必是作者本人没的可写了 。即使找到了崭新的题材,照样的也能够写出滥调来 。
篇八、爱这是真的 。
有个村庄的小康之家的女孩子,生得美,有许多人来做媒,但都没有说成 。那年她不过十五六岁吧,是春天的晚上,她立在后门口,手扶着桃树 。她记得她穿的是一件月白的衫子 。对门住的年轻人同她见过面,可是从来没有打过招呼的,他走了过来,离得不远,站定了,轻轻的说了一声:“噢,你也在这里吗?”她没有说什么,他也没有再说什么,站了一会,各自走开了 。
就这样就完了 。
后来这女子被亲眷拐子卖到他乡外县去作妾,又几次三番地被转卖,经过无数的惊险的风波,老了的时候她还记得从前那一回事,常常说起,在那春天的晚上,在后门口的桃树下,那年轻人 。
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所遇见的人,于千万年之中,时间的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赶上了,那也没有别的话可说,惟有轻轻的问一声:“噢,你也在这里吗?”
篇九、秋雨雨,像银灰色黏湿的蛛丝,织成一片轻柔的网,网住了整个秋的世界 。天也是暗沉沉的,像古老的住宅里缠满着蛛丝网的屋顶 。那堆在天上的灰白色的云片,就像屋顶上剥落 。在这古旧的屋顶的笼罩下,一切都是异常的沉闷 。园子里绿翳翳的石榴、桑树、葡萄藤,都不过代表着过去盛夏的繁荣,现在已成了古罗筑的遗迹一样,在萧萧的雨声中瑟缩不宁,回忆着光荣的过去 。草色已经转入忧郁的苍黄,地下找不出一点新鲜的花朵;宿舍墙外一带种的娇嫩的洋水仙,垂了头,含着满眼的泪珠,在那里叹息它们的薄命,才过了两天的晴美的好日子又遇到这样霉气薰薰的雨天 。只有墙角的桂花,枝头已经缀着几个黄金一样宝贵的嫩蕊,小心地隐藏在绿油油椭圆形的叶瓣下,透露出一点新生命萌芽的希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