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从古人的诗歌中,寻求自觉与超越的境界|专访景凯旋( 二 )


景凯旋:我一直对世界文学感兴趣,从小读了不少的外国文学作品。从上世纪80年代起,我对译介东欧文学产生了兴趣,那里的作家都是思想型、知识型的,他们试图在文学作品中解释自己所面对的时代问题,我因而也借此阅读了大量西方的哲学,了解了西方的思想史、观念史,我觉得,文学与哲学都是在解释人的存在,解释生命的意义,最优秀的文学作品都是包含哲理的,从但丁到莎士比亚、歌德、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卡夫卡,从屈原到陶渊明、李白、杜甫、苏轼、曹雪芹,无不是如此,观念决定了一部作品的价值序位,而不是叙事技巧或修辞功夫。
新京报:那你如何看待文学、尤其是诗歌与思想观念之间的关系?
景凯旋:文学作品从来都是诗人、作家的自我心灵所创造的世界,观念是心灵的结构,好的文学作品背后都是有观念支撑的,或者说表现了文学家对世界的整体看法,同时反映了时代的观念。至于当下的古代文学评论,多是修辞鉴赏,或是从背景寻觅主旨,这当然也很重要,但往往会滑向社会作用或艺术技巧,如评说所有好诗都是“情景交融”,缺少会心之言。我尝试从文学切换到哲学,再从哲学反观文学,是希望能从时代的背景中真正进入到诗人的心灵世界。当然,这本书仍然是以文学为本位,坚持诗歌的自律性,同时从诗歌带出哲学、美学和伦理学问题。
杜甫从不逃避生活的本真状态
新京报:书中对中西诗歌有一些比较研究,比如李白和歌德、陶渊明和米沃什的诗。后记中也提到西方诗与中国诗的不同特色,说“西方诗寻求无限,立意在崇高;中国诗思虑有限,指归在优美”。如何理解此处所说的“无限”和“有限”?中西诗歌的这种区别,大致有怎样的文化上的原因?
景凯旋:所谓无限与有限,崇高与优美,是就总体和主流来说的,书中只是概言之。凡是概括,都是不全面的,而凡事要讲全面,就没有任何观点了,这是理性思维的局限。正如现代哲学家齐奥朗所说:“山给你的感觉并不是无限,而是宏伟——我们觉得无限的乃是大海和不幸。”比如,杜甫的诗就有崇高一面,但对杜甫的崇敬,是历代诗言志教育的结果,普通人还是更喜欢优美的诗,而不是写不幸的诗。谢灵运曾在温州生活过,那里靠近大海,但他却是第一个山水诗人,更不用说生活在中原的王维、孟浩然了。而西方从荷马开始,到近现代诗歌,大海的意象常常是诗中的重要元素,这是海洋文明与大陆文明的区别。西方文化是神—人关系,是神本位,人永远不能抵达终极之物,这种无限的观念在美感上造成的是崇高;中国文化是天—人关系,是人本位,由于天没有位格,天与人可以合一,因而只在此世着力即可,这种有限的观念在美感上造成的是优美。
新京报:前言中对中国诗歌史有个概括,说,诗歌史的发展是从整体意识趋向个体意识,从纯粹的感性思维趋向理性思维的历史过程。这样一个过程是受到哪些因素的影响产生的?
景凯旋:我觉得从整体意识趋向个体意识,也是世界文明史的发展过程,即马克斯·韦伯所说的理性化过程。这一过程当然是受到社会经济、文化发展的影响的,是一个渐进的过程。远古的人为了生存而从事相同的劳动,感到受不可知的共同命运支配,因而他们对世界的感知是一种群体意识,然后劳动有了分工,人想要从自己的劳动中找到生命意义,深感个人命运与众不同,有不同的解释,于是产生了个体意识和世界观,从而产生了不同的诗歌主题和风格。
诗人|从古人的诗歌中,寻求自觉与超越的境界|专访景凯旋
文章插图
纪录片《杜甫:中国最伟大的诗人》剧照。
新京报:说到“个体意识”,书中写到陈子昂、杜甫等人时特别强调了他们“强烈的个体意识”,尤其是杜甫,强烈的个体意识是造就杜甫之伟大的重要原因。在当时的语境下,杜甫为什么会发展出比同时代诗人更强烈的个体意识?“个体意识”是如何体现在杜甫的诗歌写作中的?
景凯旋:杜甫在生前并不是很有名,只是到了中唐,韩愈、元稹等人开始极力宣扬他,元稹还是从“文备众体”的角度看杜甫,韩愈则是从复兴儒学的立场赞赏他。杜甫的确是古代士人心目中孔子精神的继承者,他的精神来自孔子,又有时代的个体意识,于是形成了他独特的人格品质,中国大多数诗人是通过忘我的状态去感受美,所谓“吾将囊括大块,浩然与溟涬同科”,杜甫则是从灵魂去感受美,这样的诗人并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