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一阕冰雪诗 千秋家国心

作者:刘绪义(中国社会科学院博士后,中共国家税务总局党校长沙校区教授)
“新年都未有芳华,二月初惊见草芽。白雪却嫌春色晚,故穿庭树作飞花。”韩愈的《春雪》描绘的这幅清新隽永的早春雪景图,传达了数千年来中国人盼雪喜雪的悠远情愫。在中国传统文化中,冰雪不是寒冷的代名词,而是藏在文人心底里的一种特别的温度,是镌刻在诗词中的民族精神的象征。
诗人|一阕冰雪诗 千秋家国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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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代李唐《雪夜读书图》(局部)
见冰肠热的忧民之情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自有诗歌开始,冰雪就成了中国人表达自己心灵情感的媒介。《诗经·小雅·采薇》中的这句名诗,就像一幅永不褪色的画刻在历史的记忆里。出门时是春天,杨柳依依,回来时已经雨雪交加。在一年甚至可能是数年当中,他到底经历了什么?巨大的空白,给人无限的想象。
《诗经》中的冰雪诗有七首,除了《邶风》和《曹风》各有一诗外,主要集中在《小雅》。《小雅》最突出的特色是反映战争和劳役的诗,大多抒发诗人见雪伤怀之古道热肠。《小雅·信南山》:“上天同云,雨雪雰雰,益之以霡霂。既优既渥,既沾既足。生我百谷。”诗人看到雪花纷纷,细雨溟濛,想起水分如此丰沛,滋润大地沾溉四方,祈祷让庄稼蓬勃生长。这是瑞雪兆丰年的最早吟咏。《小雅·出车》:“昔我往矣,黍稷方华。今我来思,雨雪载途。王事多难,不遑启居。岂不怀归?畏此简书。”我去之时,黍麦青青。今日凯旋,大雪满途。国家多难,闲居哪有工夫。难道我不想家?恐有紧急军书。诗中传达的是一种强烈的家国情怀,责任心战胜了思家情。《小雅·頍弁》:“如彼雨雪,先集维霰。死丧无日,无几相见。乐酒今夕,君子维宴。”诗歌喜中见悲,以反讽的笔法传达来日无多的末世之忧。这种忧何尝不是一种忧家忧国之忧?同样,《小雅·角弓》:“雨雪瀌瀌,见晛曰消。莫肯下遗,式居娄骄。雨雪浮浮,见晛曰流。如蛮如髦,我是用忧。”诗以雪落起兴,传达的是诗人对礼崩乐坏的烦忧。此外,《邶风·北风》“北风其喈,雨雪其霏。惠而好我,携手同归”和《曹风·蜉蝣》“蜉蝣掘阅,麻衣如雪。心之忧矣,于我归说”这二首诗中,诗人心里的忧伤更是难以言表。
可以说,《诗经》冰雪诗开创了见冰雪而伤怀的民本主义精神,成为后世“民胞物与”情结的先声。曹操的诗就是典型,如《苦寒行》:“溪谷少人民,雪落何霏霏……担囊行取薪,斧冰持作糜。悲彼东山诗,悠悠使我哀。”在大雪纷飞的溪谷,行人稀少,却有人担着行囊边走边砍柴,凿冰煮粥充饥肠。这一幕,让诗人想起《诗经·东山》一诗,深深触动哀伤。这是曹操于建安十一年(206)春,亲征高干途中写成,诗中生动地描写了冰天雪地的自然景象,流露了对民众的同情。
与曹操的《苦寒行》一样,王粲的《七哀诗》(其三)也是将边地的苦寒雪景展现在诗中,“冰雪截肌肤,风飘无止期”借冰雪表达对人民的同情。蔡琰《悲愤诗》“处所多霜雪,胡风春夏起”,张衡《四愁诗》“我所思兮在雁门,欲往从之雪雰雰,侧身北望涕沾巾”,曹植《朔风诗》“昔我初迁,朱华未晞,今我旋止,素雪云飞”,张华《劳还师歌》“昔往冒隆暑,今来白雪霏”等,或赞叹征人的为国牺牲,或表达对辛苦征战的士卒的感念之情。
近代以梁启超为代表的知识分子则将这种忧民之忧上升为国家民族之忧、具体落实到行动上,他给自己的书斋取名为“饮冰室”,自称“饮冰室主人”,文集编为《饮冰室合集》。“饮冰”一词源于《庄子·人间世》:“今吾朝受命而夕饮冰,我其内热与?”梁启超面对国家内忧外患的交煎,内心之焦灼可想而知,如何解其“内热”?唯有“饮冰”方能得解。正是一代代中华志士本着水竭不流、冰坚可蹈的毅勇,最终实现了“环球同此凉热”。
诗人|一阕冰雪诗 千秋家国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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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代蓝瑛《画雪图》(局部)
托雪吟志的审美情趣
明代李东阳在《怀麓堂诗话》中说:“天文惟雪诗最多,花木惟梅诗最多。”当科学家在探寻“为什么每一片雪花都不一样”时,中国的文人雅士早就给出了答案:一样的冰雪,不一样的性格。
雪落在哪里,冰凝在何处,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它落在哪个诗人的心里。
落在征人心里,它就是一树梨花,那抹雪域亮色,就是将士的斗志,冰凉的外表里面乃是一腔火热。落在关山的暴雪,“天山雪云常不开,千峰万岭雪崔嵬”(岑参《天山雪歌送萧治归京》),它就是漫天的家国豪情,戍边苦寒怎能敌过家国情仇?熔铸成诗人洁净的心境赤诚的挚情。落在行人的脚下,便是乐音,“独来独往银粟地,一行一步玉沙声”(杨万里《雪冻未解散策郡圃》),那踏雪的声音比银粟玉沙更能挥洒胸臆。落在归人的头上,便是期待,“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刘长卿《逢雪宿芙蓉山主人》),朱门似乎配不上这雪,只有农家的清寒与诗韵契合。落在酒杯里,便是友情,“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白居易《问刘十九》),这酒的温度便是雪的温度,友谊的慰藉亦是精神的慰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