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父亲书|《与父亲书》:献给所有无名父辈,即使沉默,也是万语千言( 二 )


端午前夕,母亲紧急把我们兄妹召回了家里。那个燥热无比的中午,她在电话里近乎哀求地对我说,你们端午节回来一趟吧——在此前,她是不主张我们端午节回去的,说来回奔波,花销太大。她的声音,哽咽、低沉、颤抖、无助,夹带哭腔。那个时候,父亲的情况已经十分不妙了。我们匆匆赶回家里,父亲的形象确实让我们大吃一惊:一个无比陌生、外形无比丑陋的外星人抑或只有在过去的报刊上才见得到的那种近乎木乃伊的非洲饥民,毫无生气地贴在那把躺椅里。他就像是一张旧报纸,一团沉睡的影子,仿佛只要一转身,就再也别想看见他了。我们都难以置信,这个人就是我们的父亲。 ——节选自《巴别塔》
雨天,父亲抱着一台晶体管收音机回来了。父亲额头闪亮,眉毛里挂着细密的雨珠,下巴上缠着一块渗出几缕血迹的医用纱布。他从姨妈家回来的途中,搭乘的拖拉机发生了侧翻。可能是路太滑了,也可能是司机前一晚喝多了玉米烧酒。他像一袋沉重的玉米,被猛地抛出敞篷车厢。他爬满胡茬的下巴在玉米地里磕出一道口子,鲜血像蚯蚓一样钻进泥土。另外一个雨天,父亲搭着梯子在檐廊上叮叮当当敲打着什么。地面像冰块一样湿滑,梯子正如父亲担心的那样,滑倒了。父亲从高空坠落,下巴被磨刀石坚硬的牙齿咬碎,鲜血染红了地面的一摊积水。在乡卫生院,母亲被父亲的伤口吓晕。父亲只好咬着牙,用手撑住破碎的下巴,以便唯一的一位医生给他缝合伤口。 ——节选自《时间城堡》
远远地,云哥扛着一捆硬纸板从那条马路上一瘸一拐地走过来,嘴里还叼着半支无嘴香烟,白色的烟灰积了一截,忽地,那烟灰扑簌簌地掉落了,露出半截闪烁着暗红色火点的烟头。某师傅把胳膊肘搭在发亮的柜台上,嘴角似笑非笑地望着那团越来越近的人影。走近了,云哥“轰隆”一声把那捆硬纸板扔在小卖部前边的空地上,然后拍拍手,扔掉烟头,像个性格豪迈的好汉一样移步至柜台前,扶一扶头顶上的大盖檐军帽,用右手食指关节敲几下柜台——算是打了招呼,继而嘿嘿笑着近乎得意地对某师傅伸出两个指头,大声道:“二两。” ——节选自《无名之辈》
与父亲书|《与父亲书》:献给所有无名父辈,即使沉默,也是万语千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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配图来源:新华社
特别链接:前辈作家与父亲书
作为父亲节先给天下父亲的一份礼物,向迅自然是最乐意与受众分享自己新作的,心思绵密的他同时还非常乐意与我们分享世界文坛名家们——他的前辈们在各个年代、各种历史背景下写下的“与父亲书”的精彩笔触,同样献给有父亲与作为父亲的读者们。
我俩不可能平心静气地交谈,这还有一个其实很自然的后果:我连话都不会说了。即使情形不是这样,我恐怕也不会成为大演说家,不过,像一般人那样流畅地说话我还是可以的吧。你早早就禁止我说话了,你警告我“不要顶嘴”,一边说一边举起手,这些都一直伴随着我成长。我在你面前说话——只要说到你的事,你总是滔滔不绝——断断续续,结结巴巴,就这样你还觉得我说得太多了,我终于哑口无言,开始时可能出于执拗,后来则是因为我在你面前既不会思考,也不会说话了。加之你是我真正的教育者,这影响到了我生活的各个方面。 ——弗兰茨·卡夫卡《致父亲》
父亲在我们面前慢慢地枯萎。他蜷缩在那一堆巨大的枕头之间,银灰色的头发像是一丛丛灌木般狂野地竖起。他低声地喃喃自语,完全沉浸在某种复杂隐秘的事件之中。我们看得出来,他的人格分裂成许多水火不容、截然不同的自我,他经常大声和自己争吵,使劲又热烈地和那些人谈判。他先是对他们又是游说又是拜托,但转眼之间他仿佛成了这群事主的领袖,竭力充当他们的和事佬。但是每一次,这种吵嚷不休、充满火药味的会议最后都会分崩离析,化为一声声谩骂、诅咒和刺耳的污辱。 ——布鲁诺·舒尔茨《着魔》
我还记得有一天夜里,父亲很晚才回家,母亲却将他关在门外。他喝醉了,当他撞门时,我能感觉到房子在震颤。等他强行打开窗想要爬进来时,我母亲就用一只淘箩砸他,正好砸在他的眼睛中间,将他打了出去。我看见他倒在草地上。多年后,我曾经掂量过这只淘箩,重得像一根擀面杖,一边想象着,有人要是被这类玩意儿砸中头,感觉会怎样。 ——雷蒙德·卡佛《我父亲的一生》
很久以后,我把一切抛诸脑后,不再对从不斥责、压制我的父亲感到气恼或嫉妒。这时,我才慢慢明白(并且承认),我们之间有着太多的相似之处。这是必然的。时至今日,每当我埋怨一个白痴或诸如此类的人,或埋怨侍者,或不小心咬破自己的上嘴唇,或将尚未读完的书扔到一边,或亲吻我的女儿,或从口袋里掏出钱来,或与某人玩笑逗乐,我都能看到自己在模仿父亲。这倒不是因为我的臂膀、双腿、手腕或背上的胎记都和他如出一辙,而是由于某些连我都害怕的事情,它们时刻在提醒我,童年时代我是那么渴望自己更像他一些。每一个人的死,都是从他父亲的死开始的。 ——奥尔罕·帕慕克《我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