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歌苓读书会@毛丫十八天就跟了毛师傅


_本文原题:毛丫十八天就跟了毛师傅

严歌苓读书会@毛丫十八天就跟了毛师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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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洋
探戈
中篇小说 选 段
成书首发于2006年

严歌苓读书会@毛丫十八天就跟了毛师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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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太平洋探戈》精装单行本
人民文学出版社 2015年
十分钟后 , 毛师傅抱着一个盛在鞋盒子里的婴儿发愣 , 里面的那封信是孩子母亲写的 。 她是农场知青 , 自己无望养活这孩子 。 若是孩子命大 , 就让她长大孝敬收养她的好心人吧 。
——《太平洋探戈》
选段(一)
5200字
选段标题为读书会自拟 , 非原文标题
我是先后认识他们俩的 。 这先、后仅隔一礼拜 。 我在美国生活的这些年 , 变成了一个爱搭讪的人 。 什么样的人我一搭就能搭上:巴士司机、狗发型师、越战老伤兵、长跑者、遛狗人 。 那一阵我因在好莱坞混电影编剧 , 常去三号街 。 我就在三号街和他俩先后搭上讪的 。
三号街也叫步行街 , 不长 , 一公里光景 。 我就在这同一地点不同时间反复见到他们 。 现在你们明白我的意思了:他们在反复错过彼此 。
我相信 , 错过是一种编结形式 。 你交错过来 , 我交错过去 , 你进、我退 , 你前伏、我后仰 。 你们看 , 完美的舞伴以最巧妙的错过编结他们紧密相连的队形 。 我和他们搭熟了后 , 他们把身世一点点告诉了我 。 我发现错过使他们在相遇之前 , 两人的背景就已编结起来 。 下面 , 我就把这两个人介绍给你们 。
三号街等于北京的天桥 。 不到一里长的马路上 , 每个人都做着他自己拿手的一桩事 , 并以它挣钱 。 他们不知道大洋彼岸的中国人管它叫作“卖艺” 。 他们都不这样看事情不带古老的成见来命名任何事情 。 因而毛丫来到此地头个忘却的概念 , 就是她其实是个卖艺的 。
毛丫在傍晚六点准时到达步行街 。 她的摊位在街的中段 。 她得走过七八个摊位才能抵达 。 头一个摊主总是吸引最多的人 。 他是个九岁的男孩 , 夏威夷或索莫娃人 , 像所有的美国胖儿童一样长着婴儿的圆脸蛋 。 有人说他实际上有十四岁了 。 但他父母发现岁数小在三号街是个优势 , 因此他们绝不肯松口 。 男孩抱着吉他 , 身体左右晃动 , 竟也唱出醉生梦死的模样 。
毛丫不清楚男孩的哪一点令她不适 , 是他婴儿脸蛋上的性感表情 , 还是他尚未成熟就已成老油条的台风 。
她在六点十分准时开始表演 。 在此之前她得换鞋、热身 , 同时定定神 。 她的背囊里盛了八只瓷碗、八个盘子、两把瓷勺 。 在表演前她不喝一口水 , 也不进一口食 。 她先拿一把顶 , 然后翻一串简单的跟斗 , 把场地划出来 。 街那头的烤肉气味和拉丁舞曲飘过来 , 强行扩张了嗅觉和听觉的空间 。 毛丫是靠拿顶和翻筋斗来定神的 。 之后她开始扳腿 。 她扳腿不是手先扳住脚 , 而是脚自己伸上去 , 如同钟表的指针 , 从“六点”朝“十二点”倒着走 , 超过肩的高度手才上去 , 接住脚后跟 , 不是扳 , 而只是领领路 , 把它领到太阳穴的位置 。 于是在别人来看 , 毛丫的脚和腰是灵长类的另一番进化结果 , 具有一套不同的功能 。
其实不必再往下看 , 就明白毛丫的水平了:不仅专业 , 而且是国家健将级专业 。 内行的人看 , 会觉得这身怀绝技的二十四岁女子为三号街上的人们表演 , 是极大的浪费 。 这些人从街的一头通到另一头 , 有什么看什么 , 有什么吃什么 。 他们来这儿是找乐的 , 而太精湛太地道的玩意欣赏起来比较费神 。 美国人在许多事上都能找乐 , 却在很少一些事上费神 。
这是毛丫在三号街的第三百零四场表演 。 就是说她在美国做黑户已将近一年 。分页标题
十分钟的热身后 , 毛丫浑身溶解一般 , 出来一层柔软的湿润 。 三号街离太平洋不远 , 炎热在盛夏也聚不住 , 傍晚一起风 , 温度迅速下跌 。 但毛丫感到一股温热贯通了她的四肢 , 全身状态逐渐到了火候 。 她将第一只碗搁在脚尖上 。 这脚上套着一双黑色羊皮软底鞋 , 侧面绣了一条金红的龙 。 她的脚稳稳举着那只碗 , 然后细细地掂量 , 似乎要告诉你它具体有几两几钱 。 它就是一只普通的中国青花瓷碗 , 在中国乡村 , 你在富裕农家的红白喜事餐桌上常能见到 。
就在毛丫的脚掂量这只青花瓷碗时 , 踱步街上油腻腻的嘈音在她知觉里淡去了 。 她心里此刻静得像一眼很深的井 。 那种深不见底的静寂你能从她眼睛里得到证实 。 随即她的脚将青花碗踢起来 。 更像是那脚将碗发射了出去 。 青花碗划出白中透蓝的弧线 , 落在她头顶正中 。
四五个人站下来了 , 看毛丫正将第七只碗搁在脚尖上 。 它着陆在第六只碗上 , 没有一点切磋 , 只有笃定的“叮”一记轻音 。 他们看地上只剩下最后一只碗了 , 便朝那碗里投了一把硬币 。 毛丫将盛硬币的碗也搁在脚尖上 。
人们静下来 。 静得有些动机不纯:这下要你好看了 。
毛丫两眼看着正前方 , 深吸一口气 , 脚再次踢起 。 碗和硬币各走各的 , 却在空中编成一个队形 。 它守着严格的次序 , 落定时便有了一串声音 , 清脆而清晰 , 如同京剧板鼓佬紧敲的木鱼 , 再急骤 , 每一下都不含混 。
但谁也不懂毛丫这一招有多绝 。 他们不是看门道的人 , 只懂看热闹 。 于是他们便热闹地为毛丫鼓起掌来 , 并朝她面前又扔了几个硬币 。
十分钟后 , 最初鼓掌的人早走远了 , 后来的一群日本观光客比较有耐心 , 他们矮小而沉默地站在一旁 , 头上是一模一样的帆布棒球帽 , 目光随毛丫单调的动作一上、一下 。 他们中的两个年轻男子相互使了个眼色 , 意思是:只要坚持看下去 , 一定能看到她失手 。 不是她砸碗就是碗砸她 , 那一大摞碗砸她个劈头盖脸 , 那可是不可错过的精彩时刻没办法 , 他们是有忧患意识、热爱悲剧的民族 。
但毛丫两轮已踢完 , 八个碗走得流畅、秩序 。 她最后把一摞碗全搁在脚尖上 , 一下全踢起来 。 八个碗一齐落定在她头顶时 , 竟连瓷器相碰撞的声音也没了 。
两个日本人也耐不住了 , 觉得这么万无一失的把戏不大够刺激 。 他们听领队嚷嚷 , 便顺着鞠躬的劲往毛丫跟前搁了张五元钞票 。 毛丫两条年轻柔韧的腿还是值得他们这点破费的 。
不久 , 就在毛丫踢碗的摊位上 , 紧挨着跳“桑巴”的一群哥伦比亚人 , 罗杰摆开了画摊 。 他画炭笔和水彩两种肖像 。 付二十元 , 他给你画张炭笔的 , 三十五元到四十元 , 水彩的 , 他免费赠一个简易画框 , 一切都老实巴交 , 诚恳公道 。 假如三号街人群中有内行些的 , 会发现这条街不配罗杰 。 但罗杰一点不觉得冤得慌 , 他觉得能在三号街有一席之地是极大幸运 。 三号街上各种族的人都有 , 也就不对他这个澳大利亚人见外 。罗杰自然不知道 , 他在著名的三号街首次得到的摊位 , 属于一个中国的年轻杂技艺人毛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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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丫十八天就跟了毛师傅 。 准确地说 , 是毛师傅在她十八天大的时候领养了她 。 毛师傅那年五十四岁 , 去昆明观摩杂技会演 。 毛师傅在北京远郊的一个县城做杂技团团长 , 但他在杂技界的声望 , 远大出那个县城 。 北京的杂技团都怕毛师傅 , 因为毛师傅说:“你们也就能出出国 , 糊弄糊弄外国人 。 ”
毛师傅乘的那班火车误点 , 一误误了十来个小时 。 躺在长椅上睡觉的毛师傅被猫叫声吵醒 。 再听听 , 发现那猫就在他的长椅下面叫 。
十分钟后 , 毛师傅抱着一个盛在鞋盒子里的婴儿发愣 , 里面的那封信是孩子母亲写的 。 她是农场知青 , 自己无望养活这孩子 。 若是孩子命大 , 就让她长大孝敬收养她的好心人吧 。 信很短 , 但毛师傅念完心都要停跳了 。 他抱着鞋盒去找车站领导 。 一个清洁女工说 , 半夜三点哪来的领导?再说领导早让这些遍地下崽的知青们烦坏了 。 他们正闹大回城 , 这座车站隔几天就会出现一个这样的无名氏孩子清洁女工说她可以帮忙把孩子交到车站的临时育婴室去 。分页标题
毛师傅吃一惊 , 连育婴室都有了?
女工说那怎么办呀?好歹给他们喂口稀饭 , 奶粉太缺了 , 名正言顺的爹妈为孩子买奶粉 , 还按定量 。
毛师傅看看这个不足四斤重的孩子 , 心想她要是从今夜就开始吃稀饭 , 恐怕永远就得待在鞋盒里了 。 他抽着烟 , 抱着鞋盒来回走 , 孩子紧攥着两个瘦骨嶙峋的小拳头 , 很好地睡着了 。
火车上三天两夜 , 毛师傅经历了无数次绝望 。 孩子有一次哭着喊着 , 调门一点点爬高 , 冷不防出来个休止符 , 往下便是持续沉默 。 毛师傅拍她、摇她 , 没任何效果 。 毛师傅急得两个太阳穴湿漉漉的都是汗 。 他问他的左右邻座 , 鞋盒里这条小命是不是就此完了 。 邻座们头痛欲裂地说:天晓得 , 这么个小东西还这么能闹人 。 一位邻座说:老大爷 , 有您这么抱孩子的吗?头比脚还低?这位邻座是个女军人 。 人们正为那中断的哭声担着惊 , 女军人跑到列车广播室 , 请求广播员用大喇叭找一个哺乳期妇女 , 却没有个候选奶妈到广播室报到 。 女军人领着毛师傅在横着竖着塞满人的车厢里走 , 从一头走到另一头 , 发现抱婴儿的女人 , 她便专横地一摆下巴:“这位女同志 , 跟我来 。
女军人拉壮丁拉来三个年轻母亲 。 她们轮流给拾来的孩子喂奶 , 换尿布 , 并告诉毛师傅 , 孩子小是小了点 , 但吮奶的劲很大 , 一时死不了 。 刚才不过是哭得太累 , 也饿惨了 , 哭到一半便睡着了 。 女军人还在总动员 , 蹭到了几十块手帕 , 四五串鲜鸡蛋 , 一听麦乳精 。 只有手帕派得上用场 , 毛师傅用手帕给孩子做了尿布 。 火车达到北京时 , 毛师傅换尿布已换得相当顺手 。
在北京转乘长途汽车时 , 毛师傅心里一阵后悔 。 他觉得自己带回个不足四斤重的孩子实在莫名其妙 。 他有一刹那简直想把孩子悄悄留在汽车上 , 让她落到年轻些的好心人手里 。 毛师傅和许多优秀的男人一样 , 非常怕老婆 。 他怕毛师娘边哭边啰唆 , 说他捡个孩子回来是骂人 , 骂她生不出孩子 。 说到底 , 毛师傅和许多优秀男人一样 , 就怕爱掉眼泪的女人 。
长途汽车在途中加水时 , 毛师傅找到一家邮局 , 给杂技团挂了个电话 。
“回来还不好好回来 , 打什么电话呀?”毛师娘娇嫩地回他一句 。
毛师傅想说他不是一个人回来的 , 还有个二十一天大的孩子 。 但毛师娘在那头直喘 , 他想她一路跑到门口传达室急切喜悦的样子 , 不忍心让她的好心情早几十分钟被破坏家里有吃的吗?”他忽然来这么一句 , 马上意识到他是想探听一下 , 看有没有给孩子吃的东西 。 他在北京车站买了两包奶粉 , 花掉了他身上所有的钱 。 那奶粉却怎么泡怎么起团 , 大团子捺下去 , 小团子把橡皮奶嘴也堵住了 。
“昨晩烙了馅饼 。 还说等你回来吃晩饭呢 。 ”毛师娘说 。
“火车误点了 。 ”毛师傅说 , “磨了豆浆没?”
晚饭磨什么豆浆啊?!”磨点吧 。 “还专门打电话回来派饭!”毛师娘口气是凶点 , 就像大部分贤良女人一样 。 但毛师傅知道昨晚没等到他 , 她连
个馅饼也没舍得吃 。 “车站等着我 , 我骑车来接你!”
“不用接!......”
毛师娘那头已挂断电话 。 毛师傅想 , 说了那么多话还说不到实话上 , 毛师娘一定饶不了他了 。 他四下看一圈 , 又看看鞋盒里的孩子 。 马上又想 , 自己这样贼头贼脑什么意思呢?是想让这条小性命在二十一天的寿数上就经历两场抛弃?她父母缺德 , 那我呢?他不由得把鞋盒抱紧了些 , 再让胳膊将它轻轻悠晃 。 孩子醒着 , 此刻不得法地堆岀个笑来 。
半小时后 , 毛师娘在县城长途汽车站接到毛师傅 。 她看见他头发添一层灰白 , 行李一前一后搭在肩上 , 腾出的两个手抱个鞋盒 。 他走得很慢 , 两手像托了块豆腐 。
毛师傅赶紧说等一找到适合地方 , 就把孩子送走 。 毛师娘竟没发大脾气 , 只在半夜孩子啼哭时说 , 你俩睡厨房吧 。 他家一共就一间屋和一间厨房 。分页标题
杂技团的男女老少都来串门看孩子 。 大家问哪儿来这么个袖珍小丫头 , 五十岁的毛师娘说废话 , 当然是她十月怀胎生的 。 大家说:哟 , 眼睛够大的 。 毛师娘说那可不 , 像她姥爷 。 她给人们沏茶拿烟 , 戏做得越来越真 , 连她自己都觉得这些人就是来给她和孩子贺满月的 。
毛师傅第一次教毛丫劈叉 , 毛师娘提着锅铲进了卧室 , 叫他别打她闺女的主意 , 她闺女不学那个 。 但到了毛丫五岁 , 她发现毛丫在院子的水台上拿顶 , 还有一圈人给她掐表:“三分钟啦!…五分钟啦!”大家一看毛师娘七窍生烟地拎着水桶站着 , 立刻一哄而散 。 她逮住十三岁的学员八豆 , 他立刻把毛师傅偷偷教毛丫练功的事叛卖出来 。
毛师娘晚上和毛师傅别扭 。 毛师傅见她掉眼泪便立刻说 , 哪儿是真练功 , 就教她两招玩玩 , 不然她在杂技团的孩子里多孤单 , 别人玩的她都不会 。 毛师娘问:“你是她亲爹还是后爹?亲爹就该教她读书写字 。 ”毛师傅说:“我也愿意教她写字 , 可我自个儿也写不了几个字啊 。 ”毛师娘还是掉泪 。 她想自己和毛师傅的确是没大指望的 , 从小就拿顶脑袋里就算有几滴墨水也早控光了 。
“那就让咱闺女学乐器 。 现在北京的孩子 , 只要爹妈混得还行 , 都让他们学钢琴 。 ”毛师娘说 。
“哪儿来的钢琴呢?”毛师傅发愁地看着妻子 。
“买把小提琴 。 北京的孩子学小提琴的也不少 。 ”
毛师傅的团里一共有四个小提琴手 , 都从二胡改行改过来的 。 毛师傅反正也听不出他们的提琴拉得一股二胡腔 。 他便请了其中一个教毛丫 。 毛丫学了三天就又回去拿顶了 。 毛师傅对此只装傻 。 毛师娘拒绝给毛师傅发香烟和每天晚餐的二两二锅头 。 她自己倒又抽又喝 。 毛丫给父亲夹菜 , 把带鱼刺还给他挑出来 。 毛师娘受不了女儿对她爸爸的偏心眼 , 她心想豁出去了 , 大不了一家三口做半文盲 , 吃同一碗没出息的饭 。 毛师娘自己是个钢丝演员 , 二十五岁那年摔下来 , 摔坏了腰 。 现在她只管服装的洗晒熨烫 。
毛师娘认真教起女儿来 , 她亲自给毛丫扳腿下腰 , 让毛丫抵着墙站着 , 绳子一头拴住她的脚踝 , 再让她自己扯住绳子另一头把脚往脑袋上拽 。 这样一站站半小时 , 再换另一条腿 。 然后她抱着两条胳膊 , 问毛丫:“你为什么要学杂技?”
毛丫疼得哆嗦 , 说:“我乐意 。 ”
毛师娘点点头 。 过了几天 , 她再问毛丫:“还乐不乐意了?”
毛丫这时头上顶着一碗水 , 正耗顶 。 她好不容易才在倒置的身体中找到嗓音 。 她说:“乐意 。 ”
毛师娘把她耗顶的时间一点点延长 , 延到二十分钟 , 毛丫头上那碗水翻了 。 毛丫哭起来 , 说她不乐意了 。
毛师娘说:“你可想好了 。 要是你不想练了 , 从今儿往后 , 不准再练 。 别让你耗顶你不乐意 , 闷了 , 闲得难受了又来 。 这可不是让你吃饱消食解闷的 , 懂不懂?”
毛丫哽噎着 , 点点头 。 “再想练 , 你得跪下求我 。 ”
五天之后 , 毛丫给毛师娘跪下 , 说她改主意了 。
这样反复几回 , 毛师娘终于结论性地说:“得啦 , 这回你跪多久也别想让我动心 。 ”
毛丫发誓赌咒 , 跪着不肯起来 , 晚饭也不吃 。 “那你就好好跪着吧 。 ”
毛师傅气坏了 , 说毛师娘真是不折不扣的后妈“后妈?”毛师娘喝着棒子面粥说 , “后妈才犯不着呢!以后练成个二半调子 , 就跟我似的 , 摔成废人 , 后妈心疼吗?我小时候练功 , 要有个当家亲妈这么跟我较真我废得了吗?”
毛师傅说:“起来吧 , 起来吧……”他见妻子恶狠狠瞪着他 , 便改口:“起来吃了饭 , 咱接着跪 。 ”
毛丫却一直跪到父母吃完晩饭 。 毛师娘点上香烟 , 端了杯茶 , 往毛丫面前一坐 。
“知道我为什么不让你起来吗?” 分页标题
“我说话不算数 , 赌了咒也不算 。 ”
“啊 。 还有呢?”
“......”
毛师娘把烟抽得只能用前门牙仔细衔着 。 她掐了烟 , 告诉毛丫她不是耍杂技的好坯子 , 脑袋太大 , 腿太长 , 腰太硬 , 肩太窄 , 还有三分烧鸡背 。 这就意味着毛丫大有苦头可吃 , 除非她想做个龙套 , 稍微上点岁数就去卖酱油了 。 团里有两个女演员生了孩子后去卖酱油了 。
毛丫听毛师娘把严峻局势分析完毕 , 眼神呆钝了 。
“你说我要是后妈 , 你将来卖酱油 , 关我什么事?…这行当 , 是世界上最苦的一行 , 还是玩命的一行 。 只有亲妈 , 才能让你每一步都走扎实 , 哪一步都不准你偷工减料 , 以后你玩命的时候 , 妈心里明白 , 你玩的本钱有多大 。 明白了吗?”
毛丫看着她 。 毛师娘这样狰狞的时间不多 , 因而毛丫认为她这回是真没退路了 。
睡了多年懒觉的毛师娘开始上闹钟 , 早晨六点准时起床 。 陪毛丫练功 。 毛丫一出来哭脸 , 她手上的教鞭就上下弹动 。 毛丫头上顶一摞碗 , 累得背更驮了 , 毛师娘说她这就往碗里舀粥 。 毛丫白她一眼 。 她问是不是她在心里叫她后妈 。 毛丫说 , 后妈倒不像 , 像个地主婆 。 母女俩每天的教学就在这样的斗嘴中度过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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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杰与毛丫在洛杉矶的三号街总是重复错过彼此 。 他们天各一方地出生、成长 , 有着自己的创伤 , 却为着相同的目的——自由,来到太平洋的彼岸 。 在人欲横流的当今世界 , 他们是怀疑者和背叛者 , 也是终究会彼找到的一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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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歌苓 , 出生于1959年1月27日 , 著名小说家、编剧 。 曾入伍担任文工团舞蹈演员、创作员 , 后赴美留学 , 获芝加哥哥伦比亚学院创意写作硕士 , 作品由中、英文创作 , 被翻译为十多种语言在全球发行 , 获国内外几十个重要文学奖项 , 多部小说被改编为影视作品 。 其作品题材广泛 , 主题繁复 , 叙事精湛 , 被评论家称为“ 翻手为苍凉 , 覆手为繁华” 。
【严歌苓读书会@毛丫十八天就跟了毛师傅】代表作:《雌性的草地》《扶桑》《白蛇》《天浴》《第九个寡妇》《小姨多鹤》《金陵十三钗》《陆犯焉识》《妈阁是座城》《床畔》《舞男》《芳华》 , 散文集《波西米亚楼》《非洲手记》《穗子的动物园》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