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槿|赏读|肖复兴:老北京的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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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北京,真正热起来,是芒种之后。芒种过后,夏至到了。在周礼时代,夏至曾经被定为是一个伟大的节日。白天祭地,夜晚焚香,祈求灾消年丰,这是农业时代人们心底普遍的愿景。
对于老北京一般百姓而言,夏至这一天,更讲究的是民俗,民谚里说冬至的馄饨夏至的面,就是说这一天是要吃面条。夏至这一天的面,是要吃过水面的,就和头伏饺子一定是要吃素馅的一样。至于为什么,我不清楚,这就是长期以来民俗的力量。清乾隆年间的《帝京岁时记》一书中说:夏至“乃国之大典,京师于是日家家俱食冷淘面,即俗说过水面是也。乃都门之美品。向询及各省游历友人,咸以京师之冷淘面爽口适宜,天下无比”。极尽对夏至的过水面的溢美之词。不过,也说明好吃而适时,是民俗形成的因素之一。
夏至这一天,对于老北京普通百姓,还有一种吃食,是马齿苋,旧日老北京人称之为长命菜,要到天坛城根去挖来,夏至这一天吃才有效。这一传统,依然和过水面一样,来自民俗与民间,一直延续很久。我母亲在世的时候,每年这时候是要去天坛城根去挖这种马齿苋的。其实,就是一种野菜。
夏至这一天,如果不下雨,就是最好的时辰。传统民谚说:夏至到,鹿角解,蝉始鸣,半夏生,木槿荣。这谚语说得非常有意思,前两句说物,鹿和蝉,一个动物,一个昆虫。鹿角成熟了,可以割角了;夏天炎热了,蝉开始叫唤了。这是典型夏至的标志,一个有形,一个有声,梅花鹿和金蝉,可以作为夏至的形象代言。
不过,我一直喜欢这个谚语的后两句,后两句说的是花,半夏和木槿都要开花了,这让夏至一下子和花木繁盛的春天有了对比和呼应,夏天并不仅是丰收的季节,也是花开的季节。如今,在北京城里,半夏很少能见到,但是,木槿却是公园和住宅小区里常见的。其实,夏至之后,盛开的不仅有木槿,合欢、紫薇、玉簪……也都会相继盛开。
张恨水喜欢北京的夏天,他曾经说:“花上这么两毛钱,买上两三把玉簪红白晚香玉,向书桌上的花瓶子一插,足香个两三天。”但是,民谚里不说这些花,为什么只选择了半夏和木槿作为代表,是有讲究的。不说半夏的药用价值,单说木槿,木槿在夏天长得最为茂盛,如果不加剪理,不几天就会铺展展长高,有点儿夏天狂放的野性劲头。说木槿荣,一个“荣”字,用得极其好,真的是其他的花都赶不上它。
当然,不仅局限于夏至这一天,整个夏天的天空,那时候,都是很美的。特别是七夕之夜,老北京人讲究乞巧。在我的小时候,乞巧,有两种玩法,一种是拔下家里的一根扫帚苗,把它劈开成薄薄的细细的针尖形状,然后把它放进院子里的鱼缸里,或者水盆里,在月光的照射下,和邻居孩子比,看谁的扫帚苗在水里的影子长,谁就赢了,因为谁就和天上的织女巧合对在一起了。一种是躲在葡萄架下听牛郎织女在由喜鹊搭的桥上相逢说话,谁能够听见,谁就有福气了。第一种,是女孩子的游戏。第二种,则男女孩子都可以玩。那时候,我住的大院后院里,有一个葡萄架,那一天晚上,我们一帮孩子都会挤进葡萄架下,听牛郎织女说话,但从来没有听到一次,觉得是大人骗我们的瞎话。大人们却说我们吵吵得太乱,得细声屏气才可以听到。
长大以后,看民国时的《帝京岁时记补稿笺》旧书,里面写到七夕这一天:“月下穿针,花间斗草,水中泛花针,自作巧果,各出心裁,以示巧拙者。又使小儿者在葡萄架下井栏前偷听牛女哭声,又传喜鹊搭桥,次日视庭院喜鹊头必无毛。”才知道这一天小孩子的玩法这样多,更是头一次知道喜鹊搭桥是用掉了自己的羽毛,第二天如果看到喜鹊的话,它们的身上是没有毛的。这是多么好玩呀,老北京的夏天,让这些美丽的传说生龙活虎起来;这些美丽的传说,也让老北京的夏天,特别是孩子们的夏天的夜晚那样的色彩缤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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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北京,最热在小暑和大暑。这是老北京人最难熬的时候。老北京,别看作为都城,到了盛夏,无论是皇上,还是王公大臣,和平头百姓一样的难熬。最有意思的是,到了这时候,皇上要给各位大臣颁发冰票解暑。《燕京岁时记》中说:“各衙门例有赐冰。届时由工部颁给冰票,自行领取,多寡不同,各有等差。”
看这则旧记,我总想笑,在没有冰箱和空调的年代里,盛夏的日子,解暑唯有靠冰,发的冰多少,居然由工部这样正儿八经的衙门颁发冰票,还得按官阶大小领取。这让现在的孩子,得笑掉大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