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道曙光|王曙光《无忧无虑地寂静而广大》

_本文原题：王曙光《无忧无虑地寂静而广大》
【壹道曙光|王曙光《无忧无虑地寂静而广大》】无忧无虑地寂静而广大
王曙光
（本文节选自：王曙光著《燕园拾尘》第三版，北京大学出版社， 2018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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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个诗人都必然同时深切地感到，要维持内心与外界的完美的和谐与稳定的均衡是一桩多么艰难的事业，他必须在与心灵的搏斗中学会与万物妥协，在他的诗歌世界中他可以主宰和支配一切，然而在现实的生存和亘古不变的自然秩序面前他却只能作为一个接受者，以一种谦卑的姿态领受一切的不可逆转的存在。他得学习“忍耐”与“谦逊” ，学会在自然的更替和情感的变幻面前保持一种静默的顺从，这就是里尔克对青年诗人的“忍耐是一切”的宝贵的训诫。在这个训诫里面，丝毫不包含内心的怯懦，每一个真正的诗人都不是因为怯懦才去忍耐，而是因为在这些卑微琐细的坎坷、打击与人世的浮沉之外，他有更伟大更永恒的期待，这些更广大的心灵的事业使他值得去放弃对于现世中暂时的苦难的纠缠和抗争。他不诅咒，也不狂热地反叛，他只是谦卑地顺从，与万事万物寻求一种宽容的理解，如同自然界的一棵树木遵从着大地的规律：它得学会在暴雨和闪电里从容地成长和生存。他不能因为暂时的困境和梦想的破碎而卤莽地放弃。这样的轻狂和暴烈的诗人还算不得最为优秀的真正的令人敬重的诗人。
真正的诗人不是现世的逃避者，不是仅仅在梦想中寻找灵感的人。他们能够忍受瞬间的巨大的毁灭，所有的变故与不可预测的创伤都不能摇撼他的存在，在他的眼里，自然的运行如同上帝的律令，它不仅是一种宿命，更是一种珍贵的经验，在这些经验里诗人才会汲取一切的养分丰满他的存在，从而使他的诗歌与万物结为一体。正如里尔克所告告诫年轻的诗人的：“去组织、去形成一种特别幸福与纯洁的生活方式；你要向那方面修养——但是，无论什么来到，你都要以广大的信任领受；如果它是从你的意志里、从任何一处内身的窘困里产生的，那么你要好好地负担着它，什么也不要憎恶。 ”“若是你依托自然，依托自然中的单纯，依托于那几乎没人注意的渺小，这渺小会不知不觉地变得庞大而不能测度；若是你对于微小都怀着这样的爱，作为一个侍奉者质朴地去赢得一些好象贫穷的事物的信赖，那么，一切对于你就较为轻易、较为一致、较为容易和解了” 。对于每一个在人生中刚刚起步的年轻的心灵，要紧的是以谦卑、恭敬和宁静的心去体会，这样，世界就不是作为他们的对立面而存在，而是成为他们灵魂中和谐的构成部分而存在，作为他们灵感的泉源而存在，世界以它的纷繁奇异的性质塑造诗人的内心生活，进入他想象的诗歌的空间。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诗歌就不仅是梦想的产物，而且更是经验的荟萃，里尔克说：“我们应该一生之久，尽可能那样久地去等待，采集真意与精华，最后或许能写出十行好诗。 ”（里尔克《布里格随笔》）我们难以想象，一个刻意远避尘嚣、将自己的内心世界与外界丰富精彩的发生着的事物完全隔离开来的诗人，会仅仅凭借想象的力量就会臻至诗歌的巅峰，领悟人生的全部细微而壮大的景象。作为一个真正的诗人，首先必须是一个生活的热情的投入者、细致而虔诚的观察者、潜心宁静的体悟者。为了一首诗，我们必须观看许多人和物的生存， “我们必须去感觉鸟怎样飞翔，知道小小的花朵在早晨开放时的姿态。我们必须能够回想：异乡的路途，不期的相遇，逐渐临近的别离。 ”我们还必须能够回忆童年的岁月，感受疾病中许多深沉的变化，想到旅途之夜，想到寂静小屋的白昼和海滨的黎明，我们还必须回味许多爱情的往事，倾听分娩者痛苦的呼喊，我们还要陪伴临死的人，坐在死者的身边感受那稀有的气息……里尔克心目中的诗歌，是集聚了生命中所有真实纷繁的体验——欢乐与悲怆，寂寞与狂热，生存与死亡——而凝结成的一种语言，诗歌固然是对现世的超脱，但是不仅如此，诗歌更是尘世的声音所合奏成的天堂的音乐，所以我，作为诗歌的亲身经验者，始终坚信“尘世是唯一的天堂” ，有多少敏感而脆弱的诗人因为不堪生活的重负和压迫而过早地放弃、终止自己对于生命的体验，因为不能忍耐梦想与现实之间不可逾越的距离而殉葬于自己的想象。诗歌在他们那里成为一种谶语，成为宿命，成为与现世对抗的一柄盾牌。分页标题
然而真正的诗人的梦想却只是他们生命历程的引导者和看护者，梦想不是用来毁灭人生的，而是用来照耀人生的，犹如无边的黑暗之中一点灿烂的烛光。在我的心目中，诗歌是生命丰富性的折射，诗歌教会我们更优美地演绎那些不可言说的生命的隐秘，诉说我们对于广大的自然的敬畏和对流逝的时间的珍视，诗歌教我们尊重并服从一种自然的秩序，它静悄悄地在我们的生命里展开，不能急迫，不能在时间的进展中无所适从。里尔克为青年以及青年的诗人树立了一个恒久的亲切的榜样，他说：
“艺术家是：不算，不数，像树木似地成熟，不能勉强挤它的汁液，满怀信心地立在春日的暴风雨中，也不担心后边有没有夏天来到。夏天终归是会来的。但它只向着忍耐的人们走来；他们在这里，好像永恒总在他们面前，无忧无虑地寂静而广大。我天天学习，在我所感谢的痛苦中学习：‘忍耐是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