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客|【海上记忆】胆战心惊,亲见血雨流淌过铁轨,一位上海市民83年前的战争日记

摘要:突然日本飞机来了 , 车站连警报都来不及拉 , 一下子许多枚炸弹和燃烧弹临空而降 , 两列火车都被炸 , 车厢熊熊燃烧 , 连铁皮外壳都在发火 , 很多旅客遭了殃 。丧心病狂的日军 , 还残忍地在飞机上用机枪疯狂扫射地上逃跑的旅客 。我总算死里逃生 , 但这种惨烈的场面 , 终生难忘 。刚才还好端端的人 , 一下子全成了尸体 , 血肉模糊 , 断手折臂 , 甚至有的变成焦炭 , 连姿势还依旧 , 有端坐的 , 有倚窗的 , 还有怀抱婴儿喂奶的 。侥幸活下来的人们 , 看着这惨绝人寰的场面 , 再有铁石心肠 , 都会欲哭无泪 , 痛不欲生;再有健全神经 , 也会顿时疯狂叫喊 , 精神崩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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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客|【海上记忆】胆战心惊,亲见血雨流淌过铁轨,一位上海市民83年前的战争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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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父亲陈关康已经去世多年了 , 他生前是上海铁路局的老职工 。最近我在翻看他留下的回忆笔记 , 其中有好几段文字 , 记录了1937年“八一三”淞沪抗战前后他的亲身经历与所见所闻 , 我在字句段落上稍加整理 , 成为一篇独立的文章 , 尽力做到保持我父亲写作的原汁原味 , 保持当年的时代风貌 , 现在发给你们 , 请斧正指教 。读者陈正青)
1937年 , 我21岁 , 在铁路京沪线(这是当时的叫法 , 就是南京到上海的铁路线)列车上做车僮(列车员) 。卢沟桥“七七”事变 , 日军侵占平津一带 , 全国的形势一天比一天紧张 , 但是民众的抗战激情日益高涨 。我工作的列车上常常有爱国人士来宣传抗日 , 车厢里救亡歌声此起彼伏 。有一次 , 一位旅客教大家唱了一首又一首新的抗日歌曲 , 后来才知道 , 他就是著名的积极倡导民众歌咏的音乐家刘良模先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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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关康做车僮时穿铁路制服的照片
【我做车僮九死一生】
8月13日 , 淞沪战争打响了 。我在家里 , 只听到远处枪声像炒沙豆似的密密阵阵响个不停 。我想火车总还是要开的吧 , 所以还是照例去上班 。我跨进北火车站 , 没想到这里已经成了军用车站 , 站内全是中国军队官兵 , 所有列车都要装运抗日战士和军用物资 , 旅客列车奉命一律停开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 , 上海把徐家汇站、南站、西站作为民用火车站 。
过了十几天 , 上级命令我们京沪线的全体人员 , 到南京去集中 。27日早上我们二百多名车僮全部从上海南站出发 。战争开始后 , 所有上海到南京的民用列车都是从南站始发 , 绕道嘉兴 , 然后从苏嘉线到苏州 , 再从京沪线到南京 。只有军用列车不绕道 , 直接从上海经过苏州到南京 。那天我们坐的不是客车 , 而是棚车、高边车、低边车 , 甚至临时加了栏杆的平板车 。车上挤满了难民 , 他们都是有路子而买到票的 。
后来传来了消息 , 就在我们出发的第二天 , 上海南站遭到了日机轰炸 , 整个车站的房屋、站台、铁路、天桥和一切设施统统被炸毁 , 旅客和铁路员工伤亡上万名 , 尸体遍地 , 血流成河 。我们都悲愤填膺 , 无比震惊 , 还想到 , 如果晚走一天的话 , 我们很可能也罹难其中了 。介绍我到铁路局工作的姨表亲永富叔就在南站工作 , 被炸昏在死人堆中 , 幸亏没有遭到致命的创伤 , 但从此说话和思考总是有些颠三倒四 , 不知是脑神经受到震伤还是被吓坏了 。
到南京报到以后休息了一天 , 第二天上级就派我专门做301-302次南京-上海的特快列车的车僮 , 可是这“特快”两字应该改成“特慢”才好 , 路上时不时停开让军车 , 停的时间远远大于开的时间 , 跑一次单趟要三天三夜 , 一个来回就是一个星期 。列车到了上海我们也没法回家 , 因为上海南站被炸毁以后 , 南京方向来上海的旅客 , 一律到徐家汇车站下车 , 然后空车到上海西站再装载旅客回南京 , 这样时间都给耽搁掉 , 一转眼就要开车了 , 我根本来不及回家 , 所以我有很长日子没有见到家里人了 。父母亲很为我担心 , 因为经常听到日机轰炸火车的消息 。确实 , 我们差不多每次出车总要碰到一两次空袭 , 随时都有遭到不测的可能 。分页标题
有一次 , 我们列车刚进无锡车站 , 警报响了 , 我赶紧动员旅客全部下车躲避 , 待到旅客走光我可以拔脚跑时 , 敌机嗡嗡的声音已经可以很清晰地听到了 。奔了一段路 , 我见前面是一个桑园 , 就一脚窜了进去 。
我本来眼力不好 , 现在更是看什么都糊里糊涂 , 只见地上有很多弯弯曲曲长条的东西在我脚边飞速向四面窜出去 , 我定定神仔细一看 , 原来有百十条各种颜色的蛇!因为我的突然光临而被吓得溜走了 。平日我是很怕蛇的 , 现在只能咬着牙在蛇窠里乖乖待着 , 一直到警报解除为止 。回到车上 , 很多旅客发现行李被偷走了 , 我晚上盖的一条丝绵被子也不见了 。我真“佩服”这些贪财不要命的家伙 , 会在这性命交关的时刻来趁火打劫 。这样旅客行李被趁机偷走的事情 , 后来不知发生过多少次 , 被偷的人总是安慰自己 , 命还在 , 其他都算了 。
另一次 , 我们的列车刚到一个小站 , 又遇到了空袭 。车上的旅客赶紧躲散躺倒在长满庄稼的田塍上 , 等到我一个人最后下车奔跑时 , 敌机已飞到头顶上空了 。飞机飞得很低 , 盘旋了一圈侧转了机身 , 连驾驶员的头脸我也可以看得很清楚 。我拼命狂奔 , 可是这架飞机盯着我一直追 。我一看情况不好 , 就斜路里转了个弯 , 正好看到有座桥 , 就从河边走下去钻进桥洞里 。飞机不能急转弯 , 我总算逃出了一条命 , 可是我在桥洞里已是气喘如牛、汗流浃背了 , 我不知道这是累出来的还是吓出来的 。
还有一次 , 已是半夜以后 , 我们列车刚到嘉兴 , 车站上和左右站台的电灯突然全部熄灭 , 经验告诉我又遇到空袭了 。果然刹那间警报器大叫起来 , 大家飞奔离开车站这个危险的目标 , 跑向空旷的田野 , 看到一块长有乱草的荒地就蹲了下来 , 头顶上已是敌机在乱转打圈了 。我们屏声息气一动也不敢动 , 只怕被敌机发现 。好不容易敌机飞走了 , 总算松了一口气 , 但警报还没解除 , 只能还待在那里 。忽然我们都闻到一阵阵的恶臭 , 实在难以忍受 , 借着淡淡的月光仔细一看 , 原来这里是一块乱葬坟地 , 很多土坟墩已经倒塌 , 棺木也都散裂开来 , 只看见一具具高度腐烂的尸体 , 一堆堆触目惊心的白骨 。我顿时吓得魂飞魄散 , 毛发倒竖 , 只听到旁边的人也都在吱哇乱叫 。还等什么警报解除 , 大家逃也似的离开了这个鬼地方 。
最可怕的一次 , 是在松江车站 。正好是我们301次和302次两趟旅客列车在此交会 , 都停在站台上 。突然日本飞机来了 , 车站连警报都来不及拉 , 一下子许多枚炸弹和燃烧弹临空而降 , 两列火车都被炸 , 车厢熊熊燃烧 , 连铁皮外壳都在发火 , 很多旅客遭了殃 。丧心病狂的日军 , 还残忍地在飞机上用机枪疯狂扫射地上逃跑的旅客 。我总算死里逃生 , 但这种惨烈的场面 , 终生难忘 。刚才还好端端的人 , 一下子全成了尸体 , 血肉模糊 , 断手折臂 , 甚至有的变成焦炭 , 连姿势还依旧 , 有端坐的 , 有倚窗的 , 还有怀抱婴儿喂奶的 。侥幸活下来的人们 , 看着这惨绝人寰的场面 , 再有铁石心肠 , 都会欲哭无泪 , 痛不欲生;再有健全神经 , 也会顿时疯狂叫喊 , 精神崩溃 。
我每次出车 , 总是抱着不安的心情 , 谁知这次出去还能不能回来 , 但是没办法 , 只能上车顶班 。我们经常听到哪一列火车遭到空袭 , 死伤多少人 。我们车僮中也有不少遭难的 , 我认识一个同事叫汪慕矫 , 他们列车开到石湖荡车站时遇到空袭 , 逃都来不及 , 他和许多旅客被烧成一段段枯黑的焦炭 。还有一个同事叫雷根涛的 , 在逃出车厢后被敌机机枪扫中 , 腿被打断 , 终身残疾 。
【旅客逃难死里逃生】
我在行车途中遇到空袭不计其数 , 经验也老到起来了 , 但是旅客们大多是第一次碰到这种情况 。有的吓得浑身发抖 , 寸步难行;有的惊慌失措 , 大哭小叫;有的旅客不敢下车 , 拼命把头钻到座位底下 , 却不知道屁股翘在外面;有的在逃跑时听旁人说穿淡颜色的长衫会暴露目标 , 就赶快往污泥浆中乱滚 。在火车站里遇到空袭 , 旅客上下车有站台 , 还比较方便 , 但往往是中途遇到空袭警报停车 , 没有站台 , 车厢离开路基有一人一手高 , 本来老弱病残上下车已是十分困难 , 再加上心急慌忙 , 争先恐后 , 还有人要带上随身要紧的包裹 , 更是跌跌撞撞 , 滚滚爬爬 , 许多人头破血流 , 手断脚崴 。分页标题
随着战火蔓延 , 上海的老百姓纷纷到外地逃难 , 列车运送的难民越来越多 。车厢里挤得水泄不通 , 简直像沙丁鱼罐头 , 座位上坐满了人 , 两个人的位子往往坐四五个人 , 连座位下、靠背上、走道中、行李架上、厕所里 , 凡是能容身的地方都挤足了人 。人上了车就别想再走动 , 大小便也无法进出 , 年轻力壮者从车窗里跳进跳出 , 年老体弱的只能就地方便 , 因此车厢里便溺横流 , 奇臭难闻 。
有的旅客见实在挤不上车 , 就攀到车厢顶上 , 也有的用绳索把自己绑在车门外踏脚板上 , 甚至还有人钻入车厢底下 , 用木板搁在铁架上躺在那里 。没有经过战乱的人 , 对这些行为是很难理解的 , 他们难道不要命吗?但逃难的人认为 , 在上海反正是个死 , 这样说不定就能逃命了 。
其实还是很难逃命的 。
车顶上的人 , 在经过桥梁和山洞时 , 往往不是被撞死 , 就是被撞下车轧死、跌死 。绑在车门口的人 , 因车辆震动绳索断裂 , 在半路上掉下车被轧死的也不少 。钻在车底下的人 , 能一路乘到目的地的就更少了 。每次列车都有不少人不是死于敌机的轰炸 , 而是死于意外事故 。还有些旅客遇到空袭时吓得走不动路 , 或是随身的要紧行李太重不便走远 , 就只能下车躲到车厢底下 , 卧倒在枕木上 。谁知飞机在附近投炸弹时 , 虽然没有直接投到他们 , 但车辆被气浪震得跳了起来压在他们身上 , 他们还是死于非命 , 真是躲过了这一劫 , 逃不过那一劫 。
最可恶的是那批祸国祸国殃民的汉奸 。我们列车夜间运行遇到空袭时 , 往往会看到有许多红红绿绿的信号弹飞向天空 , 这是汉奸为引导敌机前来轰炸在指明目标 。松江和石湖荡之间有一座大铁桥 , 经常被敌机炸毁 。这顶桥是当时上海到南京和杭州的必经之路 , 所以一被炸毁 , 工务段就急忙派人来修好 。可是每次刚修好 , 第二天敌机必定又会来轰炸 , 这当然是因为汉奸送了情报 。
后来铁路局想了一个障眼法 , 即使桥修好 , 桥上的修理工还要叮叮当当地装着修理 。军用列车快速从桥上开过 , 而旅客列车一律不准从桥上通过 , 要旅客下车步行过桥 , 过桥后另换一辆列车 , 双方旅客交换后 , 列车再回头行驶 。这样的障眼法一来 , 果然敌机不来炸桥了 , 可是却苦了旅客 。他们上下车没有站台 , 很多人跳下高高的车厢时跌坏了不必说 , 更苦的是过桥时拿着沉重的行李 , 拖老带小 , 瞻前顾后 , 你推我搡 , 秩序大乱 。尤其是夜晚 , 旅客在轨道间的枕木和渣石上苦行 , 摔倒、跌伤、掉鞋、丢物的比比皆是 。家人失散的嘶声急喊 , 行李被窃的捶胸顿足 , 跌得头破血流的大哭小叫 , 到处是一派混乱凄惨的景象 。
如果有敌机来了 , 那更是了不得了 , 那么多人争先恐后 , 拼命向前狂奔 , 后面人推倒前面人 , 甚至踩到前面人身上 , 还有很多人没等天上掼炸弹 , 自己却已经先掼到江里去了 。记得小时候看《三国演义》“刘玄德携民过江”这一回 , 描写老百姓扶老携幼逃难的情景 , 当时我感到悲从中来 , 不忍卒读 , 但后来想想 , 这场面无论如何不会比我亲眼看到的更悲惨更混乱 , 起码他们没有飞机来轰炸吧!
【铁路瘫痪有家难回】
国民党军队在上海坚持抗战了三个月 , 就向后撤退 , 上海失守了 。国民党军队打打退退 , 越打越退 , 不打也退 , 一直往南京方向崩溃 。从前线退下来的官兵就像潮水一样 , 各种地方杂牌军队都有 , 纪律坏得不能再坏 , 骂人、打架、抢夺东西、调戏妇女 , 丧尽天良 , 无恶不作 , 铁路沿线大小各站 , 秩序之乱不堪设想 。
不久 , 日军逼近镇江 , 国民党军队为了阻止日军长驱直入 , 用一辆车皮装满炸药 , 开到镇江附近的宝盖山铁路隧道内起爆 , 炸塌了隧道 , 阻塞了铁路 , 南京到上海的铁路全线瘫痪 。
【旅客|【海上记忆】胆战心惊,亲见血雨流淌过铁轨,一位上海市民83年前的战争日记】分页标题战争开始时从上海集中到南京来报到的二百多名车僮 , 到那时只剩下我们一百来人了 , 其余的人或者因为害怕 , 或者因为生活发生困难 , 有的转道苏北天申港搭乘轮船回上海了 , 有的到南京或江苏其他地方投靠亲戚了 , 有的找到了别的营生 。我们也想回上海 , 但无路可走;想听上海铁路局的指示 , 却连电话也不通;想让南京铁路局收留我们 , 可是他们不要 。我们万般无奈 , 走投无路 , 不约而同来到南京车站 , 看到车站比往日更加嘈杂混乱 , 平时管理我们的上司都不知到哪里去了 , 怎么也找不到 , 只剩下我们这群人如歧路亡羊 , 彷徨无依 , 我看看你 , 你看看我 , 不知如何是好 。
就这样 , 我从此与家人离别了整整七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