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青网|被迫“躺平”的人生( 二 )


从初中出现症状到现在,28岁的郑坤学会了闭嘴。领导总对他说,“像你这么大,我要打好几份工,根本没时间睡觉。态度不好就滚蛋。”刚毕业那会儿,他会直接说“老子不干了”。“现在不会了,工作不好找啊。”他只会低着头对老板说,“对对,我注意。”
注意也没用。患者白天必须定时小睡以维持清醒,但有次在外面跑业务,郑坤咬咬牙没午休。下午准备过马路的时候突然没了意识,耳边响起近在咫尺的刹车声,一抬头发现对面是红灯,自己站在马路中央。
他不会告诉朋友自己的病,因为这些年来,听他讲过的朋友眼里多是怀疑,嘴里多是羡慕。比起他,因为焦虑失眠的朋友能收获更多的同情。“别低头,皇冠会掉,别倾诉,朋友会笑。”他略带无奈地引用网上的段子。
患者们先迷失在比常人多几倍的梦里,再迷失在周围人的负面评价里,有人形容这个过程“像在无垠的雪地不停地往下陷落”。在知乎上,一个有关发作性睡病的问答下,最高赞留言写道:“这个病考验的是心理素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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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运中,一位正在蜷缩着睡觉的旅客。(资料图片,图文无关) 视觉中国供图弯路

如果无法确诊,患者将一直困在自我怀疑和自我责备中。22岁的周伟刚刚完成函授本科。他初中时发病,成绩从班里前十跌到倒数第十,没考上高中,上了中专。他在去年才确诊,“要是早知道这是病,早点吃上药,我可能现在就在大学校园里了。”
《中国发作性睡病诊断与治疗指南》中的统计数据显示,发作性睡病发病到确诊要2-10年。北京大学人民医院睡眠中心主任韩芳见过太多被误诊的患者。除睡眠专科医生之外,其他科室的医生缺乏相关专业培训,难以在早期确诊这一罕见疾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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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医学科学院广安门医院睡眠医学科。焦晶娴/摄很多人之前做过脑电波检查、血液检查、腿部肌肉测试、人格测试等“从头到脚”的检查,但被判断为一切正常。由于猝倒时产生局部肌无力,有人入睡前总出现恐怖幻觉,癫痫、抑郁症、精神分裂症也常见于部分患者早期的诊断中。
一位52岁的患者被当成抑郁症治了6年,吃了10多种药,去年一次体检,查出肝功能5项不合格,医生说是药物中毒。但因为剂量吃得大,已经形成药物依赖,“不吃就走不动路”,她只能加上护肝的药一起吃。直到在电视上看到有关发作性睡病的新闻,才决定去睡眠科做个检查。做完多导睡眠监测和多次小睡潜伏期试验,她被确诊为发作性睡病。
地方医院对发作性睡病诊断率较低,大部分患者都是通过查找资料“自我诊断”。一位高中生发现自己上课下课都会困,喝风油精也没用,上网一查,心里隐约觉得是发作性睡病。但县里医院说是抑郁症、市里医院说是癫痫,家人请的道士说她是被“附体”,一口“神水”喷在她脸上。她恳求家人带她到上海的大医院,“那是我最后一次机会”。在那里,她的判断被证实是对的。
有些人压抑了更久。一位母亲曾带着20多岁的儿子来找韩芳,儿子已经被当作精神分裂症治疗了5年。儿子心底一直不承认,但母亲不相信他的话。问诊时听见母亲说自己是精神分裂,堆积的愤怒突然爆发,抡着拳头就往母亲脑袋上砸。
北京大学人民医院门诊楼5层特需门诊前,家属们翻动着各种检测报告单和缴费单,腋下文件夹里厚厚一沓诊断结果记录着为孩子奔走的足迹。韩芳安抚过很多因为担心孩子学习焦头烂额的家属,“过分希望除根,渴望所谓特效药,容易被网上各种虚假信息欺骗。”有家长在10年里碰见不下10个骗子,“只要说能治好,我就去试。”
即便过了确诊这一关,治疗是患者面前的另一座大山。发作性睡病会终身伴随,现有药物只能缓解最影响患者生活的嗜睡和猝倒症状,想维持正常生活需要长期服用。这些药物属于国家一类管制精神药物,一次只能开7天的量,每次开药都要找有处方权的医生挂号。
一位新疆的单亲妈妈因为四处投医“欠了一屁股债”,跑遍新疆的医院无果,来到北京才确诊。每次开药都坐三天三夜的火车到北京,她要靠做房产中介还债,挣孩子的学费和医药费。她大部分时间都要工作,只能托人帮忙挂号带药,一次300元,相当于一盒药的价钱。
韩芳认为,“无药可用”也是诊疗难以规范化的原因。中国大陆尚未正式批准任何药物用于治疗发作性睡病,十几年来只有那几种促觉醒类药物和抗抑郁类药物能用于治疗,有些医院难下诊断、谨慎开药,也是因为超适应症用药存在较大风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