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石黑一雄:人工智能与人性( 二 )


当时,科幻文学甚至被排斥在主流文学之外,成为一种特殊的类别,甚至还存在一些有关科幻小说的污名,人们不尊重科幻小说,甚至贬低、鄙夷它们,认为它们很愚蠢。我认为这种想法很幼稚。如今,情况已经完全改变了,在过去的20年里,科幻小说不仅非常重要,而且主流作家也非常自然地在他们的写作中出现科幻小说,人们开始关注世界各地在数十年来积累的庞大科幻文学素材,它们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宝库。
其实我对人工智能和基因编辑感兴趣很久了,但没想过要用这个题材来写小说。我只是对这个领域感兴趣,我和许多科学家和学科带头人讨论过这个话题,并且对人工智能和基因编辑的前景感到十分乐观。同时,我看到这样的科技高速发展也可能带来一些风险。我认为人类社会正走到了十字路口,这也是启发我写作的原因之一。
澎湃新闻:你在接受《卫报》采访时曾说,你不担心小说的主题重复。“你需要不断地重复,直到它们越来越接近你想表达的东西。”《莫失莫忘》和《克拉拉与太阳》都用科幻的形式探讨了真爱延缓或击败死亡的可能性,你觉得这两本书之间有关联或是重复吗?
石黑一雄:我不认为那是重复,可能更多是一种回应吧。我在十七年前就写出了《莫失莫忘》,现在我感觉自己在某种程度上有了变化。当我写完那本书后,我希望《克拉拉与太阳》是一本更加充满希望和乐观的书,这也是对《莫失莫忘》中悲伤感情的回应。《莫失莫忘》是一本很悲伤的书,因为它发生在一个残酷的世界,《克拉拉与太阳》更多想带给人们希望。但是两本书确实有一些相似的地方,它们都探讨了类似的问题:人类存在的意义是什么?人类是否有灵魂?人类之间的相爱意味着什么?这是两本书共通的话题。
但是这不意味着两本书是续集的关系,在我心中,它们更多是一种回应——如今,《莫失莫忘》就像是另一个作家写下的书,而我希望为那个作家提供我自己的答案。
澎湃新闻:据说你为了不被影响,刻意没有去读伊恩·麦克尤恩的《我这样的机器》,你们都把机器人设定为小说的关键角色,但是视角完全不同,能谈谈具体是哪些不同吗?现在你写完了自己的书,麦克尤恩的书被排上你的阅读日程了吗?
石黑一雄:我猜测我们大概是在差不多的时间开始写作的,我知道我们都在写这个主题,但我花了更长时间才写完。为了防止被干扰,我一直都没有读他的书,我很想读他的书,但我很忙。
麦克尤恩的书讲述的是人工智能带来的危险:人类是否会被自己创造出来的机器人打败?当一个机器人比人类更完美甚至也更道德的时候,人类该如何面对机器人带来的挑战?《克拉拉与太阳》想谈论的并不是这个话题,我一开始就不想写成“人工智能代替人类”的故事。当然,一些最伟大的科幻小说是以此为基础的,还有电影,比如库布里克的《2001太空漫游》,这是电影史上里程碑一般的存在。在这些科幻创作中,创作者把机器人视为有危险的存在,它们给人类带来了巨大的威胁。
但这不是我想表达的主题。我想创作的是一个体现人性之善的人工智能形象:她就像一面镜子,照射出人类的善良和纯洁,她想保护少女乔西,她既是乔西的父母,也是兄弟姐妹,到最后,当她曾经照顾的孩子不再需要她了,她变成了垂垂老矣的祖母,最后化作一抹悲伤的回忆。
另外,我想在小说中提出一个问题:人类认为自己是特殊的物种,认为自己具有灵性,既然我们生活在一个充满算法、大数据和人工智能的时代,那我们是否会逐渐把自己看成是可以处理数据的机器?算法的出现,会改变我们彼此看待的方式吗?很显然,随着科技的发展,我们以后不会用以往的方式来看待人类了,这些都是让我感兴趣的话题。我很期待阅读麦克尤恩的书,但我认为我们感兴趣的话题截然不同。
澎湃新闻:“我怀疑科学已经无可置疑地证明了我女儿身上没有任何独一无二的东西,任何我们的现代工具无法发掘、复制、转移的东西……”在书中,你用父亲的口吻提出了这样一个疑问。你似乎并不担心人工智能会给人类带来威胁和风险,或者说你表达的是更美好的愿景,那么你对人工智能和人类共处的时代怎么看——在小说中,机器人克拉拉比人类少女乔西更无私、更健康,更愿意帮助他人,当机器人变得比人类更完美,这将如何改变这个世界的运行规则?